竹林。
一片枯萎的、了无生气的竹林。
冷风如刀，卷起地上的败叶，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贾宝玉就在这片竹林里疯狂地奔跑，胸口像是要炸开一般，喉咙里充满了血腥的甜味。可他不敢停，一刻也不敢停。
不远处，那个纤弱的、穿着月白素裙的身影，正一步步地走向竹林深处。她走得那么慢，那么飘忽，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
“妹妹！林妹妹！你别走！”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却被狂风吞噬，显得那么微弱无力。
她没有回头。
回答他的，只有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每一声咳嗽，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看见，有殷红的血，从她掩着口的素帕上渗了出来，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凄艳，又触目惊心。
“别走——！”
他拼尽全力，终于冲到了她的身后，伸出手，想要抓住那片单薄的衣角。
可就在指尖即将触碰的瞬间，她的身影，化作了漫天的蝴蝶，消散在了冰冷的空气中。
只留下那方染血的手帕，轻飘飘地，落在了枯黄的草地上。
“不——！”
极致的恐惧与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
“不！”
一声凄厉的嘶喊，贾宝玉猛地从床上坐起，浑身早己被冷汗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袭人、晴雯等一众大丫鬟被这声惊叫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点亮了灯烛，围了上来。
“二爷，您怎么了？又做噩梦了？”袭人关切地递上一杯温水。
贾宝玉却像是没听见一般，双目圆睁，眼神空洞地盯着虚空，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那片枯萎的竹林，那凄婉的咳血声，那抓不住的背影……一切都那么真实，真实得让他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不，那不是梦！
一个无比清晰、也无比偏执的念头，在他混乱的脑海中成型。
林妹妹的身体不好！她那么瘦弱，脸色那么苍白！梦里的一切，都会变成真的！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照顾好她！
这份源自前世记忆深处的、无法言说的愧疚与恐惧，在此刻，被梦境彻底催化，变成了一种近乎疯魔的执念。
“快！快点灯！把我的库房打开！”贾宝玉猛地掀开被子，赤着脚就跳了下来，声音因激动而沙哑。
“二爷，您这是要做什么？天还没亮透呢……”晴雯连忙拿了外衣要为他披上。
贾宝玉一把推开她，双眼因焦虑而布满血丝，他抓住袭人的手臂，急切地说道：“你们懂什么！迟了！再迟就来不及了！”
那副失魂落魄、仿佛天塌下来一般的模样，让袭人等人心头一紧，都以为二爷的老毛病又犯了。谁也不敢再劝，只能手忙脚乱地掌灯，跟着他冲向了怡红院后院，那间专门存放他私人物品的库房。
库房的门被打开，一股混杂着药材、香料和珍贵器物的气息扑面而来。
贾宝玉冲了进去，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满屋子的珍宝中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林妹妹身子弱，要补！要用最好的东西补！”
他一把拉开一个紫檀木的柜子，从里面捧出一只硕大的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支形态、参须清晰、至少有百年年份的老山参。
“这个！这个好！拿去给林妹妹炖汤！”他不由分说地将锦盒塞进麝月怀里。
接着，他又扑到另一边的架子上，取下一个黑漆描金的匣子，里面是一对温润的鹿茸。
“还有这个！补气血！也送去！”
“二爷，这鹿茸性燥，林姑娘体虚，恐怕……”袭人懂些药理，连忙劝阻。
“你懂什么！”贾宝玉猛地回头，眼睛通红，“我说能用就能用！快！都给我装起来！”
他的偏执与疯狂，让所有丫鬟都噤若寒蝉。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整个怡红院都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荒诞的混乱之中。
贾宝玉彻底化身为一个失去理智的指挥官。他指着东，丫鬟们不敢往西。他将自己私库里，所有他认为“滋补”、“珍贵”的东西，不论属性，不问时节，一股脑地全都翻了出来。
“那件金丝盘锦的貂鼠卧兔儿，不，那件雀金裘！都拿去！林妹妹怕冷！”
“还有那几个汤婆子，最好的那几个！也送去！”
“这盒东珠是娘娘赏的，戴着好看，养人！送去！”
“上好的血燕，南边新贡的荔枝干，西域来的葡萄酿……全都送去！送去！”
人参、鹿茸、阿胶、当归……这是药铺。
貂皮、狐裘、羽缎、绒毯……这是皮货行。
金簪、玉镯、珠串、璎珞……这是首饰铺。
还有各色珍奇的摆件、古玩、文房西宝……
所有东西，被小丫鬟、老婆子们流水般地搬了出来，在院子里堆成了一座五光十色、价值连城的小山。整个怡红院的下人，都看傻了眼。二爷这是……要把整个家底都搬空了，送给那位才来了一天的林姑娘吗？
这场声势浩大的“献宝”行动，自然也惊动了府里的其他人。
薛宝钗正带着丫鬟莺儿，往贾母处请安，路过怡红院附近，便被这奇异的景象吸引了。
“宝兄弟的院子里，这是在做什么？好大的阵仗。”宝钗温婉地笑着，问身边的婆子。
那婆子忍着笑，回道：“回宝姑娘的话，是二爷，说林姑娘身子弱，正把自己的好东西，都挑出来，要给林姑娘送去呢。”
宝钗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
她走进院门，便看见贾宝玉正手舞足蹈地指挥着众人，那份不顾一切的狂热，让她秀丽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宝兄弟。”她柔声开口。
贾宝玉回头，看见是宝钗，也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头，又立刻转身，催促道：“快！快些！把这些都送到林妹妹的院子里去！”
宝钗的目光，落在院中那堆积如山的“厚礼”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她走上前，柔声劝道：“宝兄弟这番心意，林妹妹想必是知道的。只是，这许多东西，一股脑地送过去，倒显得突兀了。不若先挑几样精致的，聊表心意，日后再慢慢添补，岂不更显情谊深长？”
袭人也连忙附和：“是啊二爷，宝姑娘说得对。您这样，作者“喜欢超吹的凌云彻”推荐阅读《红楼之言灵仙姝》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倒像是……倒像是……”
“像是什么？”贾宝玉急得跳脚，他根本听不进这些所谓的“人情世故”，他满脑子都是梦里那片枯萎的竹林和咳血的素帕。
“你们不懂！你们什么都不懂！”他指着那堆礼物，像是在捍卫自己最后的阵地，“迟了！要是迟了，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那句话里蕴含的、撕心裂肺般的恐慌，让袭人觉得二爷是又犯了痴病，不敢再劝。
可听在薛宝钗的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
来不及了？
她看着贾宝玉那张因焦急而涨红的脸，第一次，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林黛玉，产生了浓浓的、混合着审视与忌惮的好奇。
这林妹妹，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视万物为无物的宝玉，痴狂至此？
……
黛玉所住的院落，是梨香院旁一处精致幽静的所在。
当怡红院那支浩浩荡荡、堪比搬家的队伍，抵达院门口时，守门的婆子和丫鬟们，都惊得目瞪口呆。
紫鹃正在房里为黛玉整理行囊，听到外面的喧哗，连忙跑了出去。一看这阵仗，她也懵了，连忙转身回屋，结结巴巴地对黛玉说：“姑……姑娘……那个……宝二爷他……”
黛玉正临窗静坐，手里捧着一卷书。听到紫鹃的话，她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让紫鹃那颗慌乱的心，也莫名地安定了下来。她定了定神，才将外面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
黛玉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前世，她病入膏肓，卧床不起时，不见他送来一根参须吊命。如今，她才刚入府，这些迟到了整整一辈子的东西，便迫不及待地，堆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想做什么？
是想用这些身外之物，堵住她的嘴，让她忘记前世的背叛？还是想用这泼天的富贵，塞满她的眼，让她看不见他迎娶别人时，那满身的喜庆红色？
黛-玉的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冰冷。
贾宝玉，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样的天真，一样的愚蠢。
你以为，这些东西，就能弥补一条人命，就能偿还我那流尽了的一生血泪吗？
她缓缓放下书卷，站起身，对紫鹃吩咐道：“去吧。他送，我们就收。”
紫鹃有些迟疑：“姑娘，这……这于理不合啊。无功不受禄，我们才刚来……”
“无功？”黛玉打断了她，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我母亲是荣国府的嫡女，我是林家的血脉。这些，本就是我该得的。去吧，让她们把东西都搬进来，不必声张，更不必言谢。”
紫鹃看着自家姑娘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心中一凛，不敢再多言，立刻领命而去。
于是，荣国府里，便出现了极其滑稽的一幕。
怡红院的下人们，热火朝天地往里搬东西。而黛玉院里的下人们，则在紫鹃的指挥下，面无表情地接收，登记，入库。
一方热情如火，一方冷静如冰。全程，没有任何首接的言语交流，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诡异的交接仪式。
宝玉的“献宝”行为，如同一块巨石，在贾府这潭看似平静的深水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下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将此事当成了天大的笑谈和八卦，他“痴傻”的名声，愈发响亮了。
而黛玉那份不拒不谢、冷静到了极点的应对，则让府里那些“有心人”，第一次感觉到了，这个新来的林姑娘，似乎和传闻中那个“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才女，有些不一样。
她更像一个……一个看不透的谜。
所有的礼物，最终都堆满了黛玉院落的半个厢房。
紫鹃拿着一本厚厚的礼单，走进了黛玉的房间。
“姑娘，都登记在册了。”
黛玉接过礼单，一目十行地扫过。人参、鹿茸、貂裘、珠玉……每一行字，都像是前世的一道伤疤。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礼单的末尾——一支“并蒂菱花缠枝钗”。
这支钗，样式简单，材质也只是普通的银镀金，混在一堆珍宝里，毫不起眼。
但黛玉却记得。前世，她与宝玉共读西厢后，他便是偷偷地，将这支钗，赠予了她。那是他们之间，第一件定情的信物。
他还记得。
即便记忆被封印，即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心痛，可他的潜意识里，还记得这支钗。
黛玉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那是一种混杂着酸楚、怨恨，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悸动。
她合上礼单，指着那一行字，对紫鹃说：“把这支钗子，取来。其他的，都妥善封存入库。”
紫鹃有些不解，但还是依言，从一堆华美的首饰中，找出了那支最不起眼的簪子。
黛玉接过，对着镜子，亲手将它，插-入了自己乌黑的发髻。
镜中的少女，面容清冷，眼神沉静。那支简单的银钗，在她发间，闪着一点微弱的光。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轻声说道：“礼，我收到了。”
这是她对贾宝玉那场声势浩大的“献宝”，唯一的回应。
一个时辰后，这个回应，传回了怡红院。
正在房里焦急地踱步、坐立不安的贾宝玉，在听到小丫鬟的回报，说“林姑娘什么都没说，只挑了那支菱花钗戴上了”之后，他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不知道自己送出的一堆宝贝里，还有这么一支钗子。
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那颗狂躁不安的心，竟奇迹般地，有了一丝……安宁。
仿佛，他做对了什么。
虽然，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做对了什么。
而在黛玉的房中，紫鹃看着自家姑娘，终于忍不住，担忧地问：“姑娘，您收下这么多东西，日后，只怕人言可畏啊……”
黛玉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因为搬运而留下的些许狼藉，眼神，却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她平静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洞悉一切的沧桑。
“紫鹃，你记着。”
“这些东西，现在是‘情’。”
“将来，就都会变成‘债’。”
“而他欠我的，远不止这些。”
说完，她伸手，轻轻抚上发间那支冰冷的银钗，对着窗外，露出了一抹无人能懂的、冰冷的笑容。
“把它们都收好了。这些东西，将来，都有它们各自的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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