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的富贵，是泼天的富贵。贾府的规矩，是磨人的规矩。但贾府下人们的嘴，却是最藏不住秘密的、西处漏风的筛子。
不过短短一日，关于宝二爷为林姑娘一掷千金、散尽私财，却只换来一个冷脸和一支素钗的故事，便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荣国府的每一个角落。
洗衣的婆子在河边捶打着衣服，嘴里的话比棒槌还响亮：“听说了吗？咱们那位新来的林姑娘，可真是个绝代的人物！二爷把心肝都掏出来了，人家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可不是嘛！要我说，就是命苦，心气儿却比天还高！真把自己当成天仙了不成？咱们二爷是什么身份，肯对她好，那是天大的福气，她倒好，拿乔作势的！”
“嘘——小声点！让人听了去，仔细你的皮！”
类似的议论，在茶房、在厨房、在每一个主子们看不见的角落里，肆意地生长着。言语之间，有对宝玉的“痴”的嘲笑，有对黛玉的“傲”的鄙夷，更多的，是一种幸灾乐祸的、等着看好戏的恶意。
“宝二爷魔怔了，竟拿热脸去贴林姑娘的冷屁股。”
这句话，最终，还是如同一根淬了毒的针，穿过层层院墙，由紫鹃的口，扎到了黛玉的耳中。
彼时，黛玉正坐在窗前，手里拿着那碟早己冷透的山药糕，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完紫鹃忧心忡忡的转述，她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没有泛起丝毫波澜。
冷屁股？
她心中冷笑。
这世上，也只有贾宝玉，会把一块捂不热的寒冰，当成温暖的香臀，不知死活地贴上来。
紫鹃见她不说话，更是着急：“姑娘，奴婢知道您心里有气，可……可这么下去不是法子啊。您才刚来，根基未稳，若是落下一个‘孤高傲慢，不敬二爷’的名声，日后，只怕太太那边，会更有话说……”
黛玉缓缓放下那碟糕点，取过一旁的帕子，细细地擦拭着手指。
“你说得对。”她平静地开口，“这么下去，不是法子。”
她不能让“林黛玉孤高，贾宝玉痴傻”成为府里公认的剧本。因为在这个剧本里，她是那个“不知好歹”的配角，而贾宝玉，则是那个“求而不得”的可怜人。这会为日后王夫人与薛宝钗的“介入”，提供最完美的借口——她们是在“解救”那个为情所困的可怜宝玉。
不行。
这个剧本，必须改写。
而执笔的人，只能是她。
想到这里，黛玉站起身，走到了自己的妆奁前。
她打开一个最里层的小匣子，里面放着的，都是她母亲生前亲手为她缝制的、最贴身的私物。
她从中，取出了一条手帕。
那是一条极素净的、半旧的素白绫子手帕，上面没有任何花哨的绣样，只在角上，用极淡的青线，绣了一丛小小的兰草。帕子显然是常用的，料子被洗得极为柔软，却又洁白如新，带着一股独属于黛玉的、清冷的墨香与药香。
她将帕子递给紫鹃。
“把这个，送去给二爷。”
紫鹃接过手帕，彻底愣住了。送糕点，送补品，送珍宝，她都能理解。可……送一方半旧的贴身手帕？这……这在大家闺秀之间，几乎等同于私相授受的信物，是极逾矩的行为！
“姑娘，这……这万万使不得啊！”紫鹃急得脸都白了。
黛玉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平静与深邃，让紫鹃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只听黛玉不急不缓地解释道，那声音，像是说给紫鹃听，又像是说给那些看不见的、正在窥探的耳朵听：
“二爷体恤我，送来那么多厚礼。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
“只是，我听闻他近日时常被噩梦所扰，夜里多汗，想来是心神不宁之故。”
“这条帕子，是我素日里常用的，料子软和些。送去给他，擦汗用，正好。”
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体贴备至。
既解释了“回礼”的缘由，又将这件私密的礼物，包装成了一份最纯粹的、对兄长身体的关怀。那逾矩的暧昧，瞬间，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情谊深厚，坦荡磊落”。
紫鹃听得目瞪口呆，她看着自家姑娘，第一次觉得，那张稚嫩的脸上，竟有着她完全看不懂的、深如渊海的智慧。
她不再多言，郑重地将那方手帕收入袖中，转身，快步向怡红院走去。
……
怡红院内，气氛依旧压抑。
贾宝玉歪在榻上，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一片真心，换来的，却是林妹妹愈发疏离的冷淡。
他那颗被宠坏了的、从未经历过挫折的心，第一次，尝到了“求而不得”的苦涩滋味。
就在这时，袭人领着紫鹃，走了进来。
“二爷，林姑娘打发紫鹃姐姐，给您送东西来了。”
贾宝玉一听“林姑娘”三个字，就像是久旱逢甘霖的禾苗，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眼睛里瞬间有了光。
“妹妹她……她送了什么来？”他急切地问，声音里充满了期待。
紫鹃上前，敛衽一福，从袖中取出了那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手帕，双手奉上，并将黛玉教她的那番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袭人、晴雯等人听了，都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意。看来，林姑娘并非不识好歹，她心里，还是有二爷的。
可贾宝玉，在听到“时常噩梦，夜里多汗”这八个字时，整个人，却像是被雷击中一般，彻底怔住了。
她……她怎么会知道？
他做噩梦的事，只有袭人等几个贴身丫鬟知道，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她一个刚入府的妹妹，远在院外，是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他颤抖着手，接过了那方手帕。
手帕入手，质地柔软，带着一丝清冷的、熟悉的温度。
他缓缓展开，将手帕，轻轻地，凑到了鼻尖。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幽的香气，瞬间，钻入了他的心脾。
那不是任何一种花香，也不是任何一种名贵的熏香。那是一种混杂着清苦药香与幽淡墨香的、独一无二的气息。
这股味道，瞬间，与他梦中那个让他心碎欲裂、却又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的身影，完美地联系在了一起。
就是这个味道！
梦里，她身上就是这个味道！
贾宝玉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死死地攥着那方手帕，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他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嗅闻着那上面独属于她的气息。这股味道，像一剂神药，瞬间抚平了他心中所有的狂躁与不安，也让他那颗混乱迷惘的心，第一次，找到了可以停泊的港湾。
“是她的味道……”
他将手帕，小心翼翼地，贴在了自己的胸口，闭上眼，脸上露出了痴迷而又痛苦的神情。
“她知道我睡不好……她心里……她心里是有我的！”
“她只是……只是在生我的气。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那狂热的、只想着用物质去填补的“宠”，在这一刻，终于开始转向了困惑的、痛苦的自省。
而另一边，“林姑娘回礼了”这件事，如同一阵春风，吹散了笼罩在荣国府上空的八卦阴云。
那些原本还在嘲笑宝玉“热脸贴冷屁股”的下人们，瞬间，转变了风向。
“你们听说了吗？林姑娘给二爷回礼了！是一方她自己常用的手帕呢！”
“哎哟！这可比什么金银珠宝都强！这叫情谊！”
“我就说嘛！那可是神仙似的人物，咱们凡夫俗子，哪里懂得人家的情意？那叫‘心有灵犀’！”
流言，瞬间被击破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高级的、充满了神秘主义色彩的“神仙爱情”的传说。
黛玉，仅仅用一方半旧的手帕，便西两拨千斤，既安抚了贾宝玉那颗即将失控的“痴心”，又不动声色地，彻底掌控了府中的舆论。
这一手，玩得不动声色，却又滴水不漏，堪称绝妙。
……
是夜，怡红院内，一片静谧。
贾宝玉早己睡下。
与往日不同，今夜，他的脸上，没有了痛苦与挣扎，反而带着一丝安详。
那方素白的、沾染着黛玉气息的手帕，被他珍而重之地，压在了自己的枕下。
他希望能做一个好梦。一个有她的，甜美的梦。
他确实，入梦了。
这一次的梦境，前所未有的，清晰。
没有了枯萎的竹林，没有了抓不住的背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眼的、铺天盖地的红色。
红色的喜烛，红色的喜帐，红色的龙凤双喜剪纸，贴满了整个房间。
他自己，也穿着一身从未见过的大红喜服，胸前，还戴着一朵硕大的绸缎红花。
他呆呆地坐在喜床边。
在他的面前，端坐着一个盖着红盖头的新娘。
耳边，是嘈杂的、宾客们的贺喜声，一声声地，恭贺着“金玉良缘，百年好合”。
可他的心中，没有半分喜悦。
只有一片，死寂的、刺骨的寒冷。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红楼之言灵仙姝(http://www.220book.com/book/MNOQ/)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