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下，那方素白的绫子手帕，散发着清幽的、令人心安的香气。
贾宝玉枕着这缕来自遥远院落的微弱气息，终于在整日的狂躁与不安之后，沉沉地坠入了梦乡。
他希望能做一个好梦。
一个有竹林，有溪水，有那个清冷如仙子的妹妹，对他回眸一笑的梦。
然而，梦境，却以一种他从未预料过的、最狰狞决绝的方式，轰然降临。
没有竹林，没有溪水，更没有林妹妹。
他睁开眼，整个世界，都被一种黏稠的、令人窒息的红色所淹没。
大红的“囍”字剪纸，像一只只睁开的血色眼睛，冷冷地贴满了窗格。高烧的龙凤喜烛，烛火跳跃，流下的却是仿佛永远也流不尽的、凝固的血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甜腻中带着一丝药味的“冷香”，那香气无孔不入，钻入他的口鼻，渗入他的西肢百骸，让他的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住，沉闷，且无法呼吸。
他发现自己正身不由己地，被几个面容模糊的喜娘，穿上一身沉重得如同枷锁的大红喜服。那衣料上用金线绣出的麒麟与祥云，此刻看来，却像是活了过来，变成了一条条冰冷的锁链，将他牢牢地禁锢其中。
“吉时己到——”
一声尖利悠长的唱喏，仿佛来自地府的勾魂之音。
他像一个被抽去魂魄的木偶，被众人簇拥着，一步步，走向那张灯结彩、人声鼎沸的前厅。
宾客满堂。
他看到了外祖母，看到了父亲，看到了母亲。可他们的脸，都笼罩在一层浓雾之后，看不真切。他们都在对他笑，可那笑容，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与悲凉。他们都在向他道贺，可那贺喜声，传入他的耳中，却扭曲成了送葬的哀乐。
他机械地，拜了天地，拜了高堂。
然后，他被送入了一间同样被红色淹没的洞房。
房间里，寂静无声。
喜床边，端坐着一个身影，头上，盖着一方厚重得不见天日的红盖头。
新娘。
他的新娘。
可他的心中，没有半分新婚的喜悦与期待。
只有，刺骨的寒冷。
那是一种从骨髓深处，一点点渗透出来的、绝望的冰冷。
他想逃，双腿却像是被灌了铅，动弹不得。他想喊，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向那个红色的、沉默的身影。
“掀盖头吧，二爷。”
喜娘那模糊的声音，在他耳边催促着。
他伸出手，颤抖着，捏住了那方红盖头的一角。
入手，却不似丝绸的轻柔，反而重如千斤，仿佛下面盖着的，不是娇美的新娘，而是一座冰冷的坟墓。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将那方盖头，掀了开来。
没有。
盖头下，没有凤冠霞帔的新娘，没有娇羞含笑的脸庞。
那里，空空如也。
只有一方素白的、被血浸透了的绫子手帕，静静地，躺在那大红的喜褥之上。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是他送给林妹妹的那支菱花钗的血色印记！
“轰——！”
贾宝玉的脑海，瞬间炸开。
他惊恐地后退，却被自己的喜服绊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也就在此时，那方血手帕，无风自动，缓缓地，飘浮了起来。
一道凄厉的、充满了无尽怨恨与悲怆的女子哭喊声，从西面八方，如潮水般，向他涌来，瞬间将他淹没。
“贾宝玉……你好狠心！”
“我把一生的眼泪都还给你了……你为何……为何还要负我！”
“宝玉……你好狠……好狠的心啊！”
那声音，像是最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凌迟着他的灵魂。
“不……不是我！我没有！”
他抱着头，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绝望地嘶吼着。
“我没有负你！林妹妹！我没有！”
可那声音，却愈发凄厉，愈发清晰，每一个字，都化作了实质的刀剑，狠狠地，钉入他的七窍。
“你撒谎！”
“你娶了别人！”
“你亲手……杀了我！”
最后那三个字，如同一道九天玄雷，狠狠地劈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他浑身剧烈地一颤，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熟悉的、怡红院内悬着碧纱橱的床顶。窗外，天光微熹。
没有红盖头，没有血手帕，也没有那一声声催心断肠的哭喊。
可贾宝玉，却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跳出喉咙。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极致的恐惧。
那不是梦……
那太真实了……
真实得，他还能闻到空气中那股让他窒息的“冷香”，还能感受到那方血手帕上，滚烫的温度。
新娘是谁？
为什么我会看到林妹妹的帕子？
为什么我觉得……我好像……真的亲手杀了她？
无数个混乱而又恐怖的问题，在他脑海中疯狂地搅动，让他头痛欲裂。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胡乱地，在枕边摸索着。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方柔软的、带着清幽香气的绫子手帕时，他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猛地，将它攥在了手心。
手帕上，独属于林黛玉的那股清冷的、混杂着墨香与药香的气息，钻入他的鼻腔。
这股味道，像是最有效的镇定剂，终于让他那颗即将被撕裂的心，缓缓地，安定了下来。
他将手帕，死死地按在自己的胸口，蜷缩在床角，双目圆睁地，看着窗外，一点点亮起来的天色，一夜，再未合眼。
……
次日清晨，当黛玉在院中散步时，远远地，便看见贾宝玉失魂落魄地，从怡红院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脸色苍白，眼下是两圈浓重的青黑，眼神涣散，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
袭人与晴雯，一左一右地，担忧地扶着他，口中不住地劝说着什么。
黛玉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
一旁的紫鹃，有些不忍地轻声说：“姑娘，您看二爷……想是昨夜又没睡好。您送的那方帕子……”
“看来，是梦到什么了。”黛-玉淡淡地开口，打断了紫鹃的话。
她的声音里，没有半分同情，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很好。
贾宝玉，你需要先从梦里，看清你的罪。
然后，再到这现实里，一步步地，偿还你的债。
她没有上前，也没有打招呼，只是平静地转过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而贾宝玉，也并未看见她。
他所有的神思，都还沉浸在昨夜那场恐怖的梦魇之中，无法自拔。
他怕那股“冷香”。
他怕那方“红盖头”。
他怕那个看不清面容的“新娘”。
这些恐惧，己经化作了生理性的厌恶，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那方手帕。
只有那上面，属于林妹妹的气息，才是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东西。那是他的护身符，是他在这片充满了未知恐惧的世界里，唯一的……救赎。
(http://www.220book.com/book/MNOQ/)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