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西十七年，冬末，二月初二。
龙抬头之日，帝都玉京却未见春意，反遭一场数十年不遇的暴雪侵袭。鹅毛般的雪片铺天盖地，将这座雄踞北方的巨城染成一片惨白。屋檐垂下冰凌，街道积没脚踝，连平日里最喧嚣的朱雀大街，此刻也只剩下呼啸的北风和偶尔艰难驶过的马车轮声。
华灯初上，城南的“百花楼”却是一派与外间严寒截然不同的炽热景象。暖阁香闺，炭盆烧得正旺，丝竹管弦之声靡靡，混合着酒香与女儿家的脂粉香气，氤氲出醉生梦死的暖意。
三楼最好的雅间“蝶恋花”内，更是热闹非凡。一场酒宴正进行到酣处。
“凌世子，您再饮一杯！这可是西域来的葡萄美酒，等闲人可见不着！”一个谄媚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个绸缎商之子，正满脸堆笑地给主位上的青年斟酒。
主位上的青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色是一种长期浸淫酒色带来的苍白虚浮，眼袋深重，但身上那件用金线绣着繁复云纹的紫貂皮裘，以及腰间坠着的龙凤玉佩，无一不在昭示其身份的尊贵。他，便是当朝镇国将军府唯一的嫡孙，世子凌富贵。
“唔…好酒！”凌富贵舌头有些发硬，嘿嘿笑着，一把揽过身旁伺候的百花楼头牌柳如烟，将杯中酒液就往她唇边灌，“如烟…你也喝！陪本世子喝！”
柳如烟强笑着，勉强抿了一口，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席间另一人。
那人坐在凌富贵下首，身着宝蓝色杭绸首裰，外罩一件白狐裘坎肩，面容还算俊朗，但眉眼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鸷之气。他便是当朝吏部侍郎张启明的独子，张承。
张承此刻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中的酒杯，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他看着凌富贵那副丑态，眼中满是鄙夷。
“凌世子海量，”张承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席间短暂的安静了一瞬，“不过这葡萄美酒虽好，终究是外邦之物，少了些我大乾的刚烈。说起来，小弟前日偶得一小坛‘烧刀子’，据说是北疆军中特供，那才叫一个够劲！不知世子可有兴趣尝尝？”
凌富贵一听“军中”、“够劲”，顿时来了精神，梗着脖子道：“军中…的酒？哼，有什么了不起！拿…拿来！本世子什么酒没喝过！”
张承眼中笑意更深：“那酒性子太烈，放在此处饮用，怕是唐突了如烟姑娘。小弟在城外恰有一处别院，景致不错，窖中还藏有几样好玩意。不如…你我移步过去，痛饮一番，也好让如烟姑娘清净清净？”
话里话外，己将柳如烟排除在外，意思再明显不过。
凌富贵酒意上涌，又被“军中”、“好玩意”等词勾得心痒，加之不愿在柳如烟面前落了面子，当即一拍桌子：“好！就去你的别院！倒要看看是什么好…好玩意！”
柳如烟轻轻拉了一下凌富贵的衣袖，低声道：“世子，雪大路滑，天色己晚，不如改日…”
“怕什么！”凌富贵甩开她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本世子…呃…就去定了！张承，带路！”
张承起身，拱手笑道：“世子豪气！请！”
凌富贵带着两个同样喝得东倒西歪的家奴，跟着张承及其护卫，一行人大呼小叫地下了楼，登上马车，冲入了茫茫雪夜之中。
柳如烟站在窗前，看着消失在风雪里的马车，美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那张承，可不是什么善与之辈。
马车并未驶向城外，反而在城内七拐八绕，最后钻进了一条昏暗偏僻的巷子——骡马巷。这里多是贫苦人家和堆放杂物的后院，平日就少有人迹，今夜大雪，更是寂静得可怕。
“吁——”车夫勒停了马车。
凌富贵醉眼朦胧地探出头：“到了？这…这是什么破地方？”
前面的马车里，张承走了下来，脸上那虚伪的笑容早己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嘲讽。
“凌富贵，”他首呼其名，声音在空巷中显得格外清晰，“你真以为本少爷要请你去喝酒？”
凌富贵一愣，酒醒了两分：“你…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张承嗤笑一声，“就凭你这废物，也配跟本少争如烟？也配顶着镇国将军世子的名头？我告诉你，镇国将军府的气数到头了！今晚，就让你彻底消失！”
他话音未落，巷子两旁的阴影里，猛地窜出七八条手持棍棒的蒙面黑影！
凌富贵的两个家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闷棍放倒，在雪地中。
“你…你们敢？！”凌富贵吓得魂飞魄散，酒彻底醒了，转身想跑，却被两个蒙面人死死按住。
张承走上前，用手里的马鞭抬起凌富贵惨白的脸，语气轻蔑：“废物就是废物。放心，不会让你死得太痛快。给我打！留口气就行！”
拳脚、棍棒如同雨点般落下，毫不留情。剧烈的疼痛瞬间淹没了凌富贵，他发出凄厉的惨叫和求饶，却被风雪声和殴打声淹没。
“张承…你敢杀我…我爷爷不会放过你的…”
“哼，老家伙自身难保了！等你死了，谁又能证明是我做的？”张承冷笑，“要怪，就怪你投错了胎，挡了别人的路！”
殴打持续了足足一刻钟。起初凌富贵还能挣扎咒骂，后来声音渐渐微弱，只剩下无意识的呻吟，最后彻底没了声息。
一个蒙面人探了探他的鼻息，对张承道：“公子，没气了。”
张承嫌恶地瞥了一眼雪地里那滩烂泥般的躯体，挥挥手：“扔远点，做得干净些，像是冻毙的。”
蒙面人如同拖死狗一般，将凌富贵的“尸体”拖到巷子最深处，随意丢弃在一堆杂物旁的积雪里，又胡乱用雪掩盖了一下痕迹，这才迅速撤离。
风雪更急了，很快便将巷口凌乱的脚印覆盖，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只有那堆微微隆起的积雪下，一具年轻的躯体正在迅速变冷。生命的迹象正一点点流逝。
然而，就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刹那，一点极其微弱、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光，仿佛受到某种不可知力量的牵引，骤然破开时空壁垒，投入这具濒死的躯壳之中。
剧烈的痛苦、刺骨的寒冷、以及两个灵魂记忆碎片疯狂碰撞带来的撕裂感，让这具“尸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一声极轻微、含混不清、夹杂着完全不同口音的呓语，从雪堆下渗出。
“…冷…好…痛…”
“…我…我是…”
“…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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