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船，从冰冷漆黑的深海缓缓上浮。
首先感知到的，是痛。
并非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弥漫性的、深入骨髓的钝痛，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敲碎后又勉强拼接在一起，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无数神经，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紧接着，是冷。
一种从内而外透出的寒意，即便身体被厚重的、带着皂角清香的锦被层层包裹，依旧无法驱散那盘踞在五脏六腑、西肢百骸间的冰冷。那股阴寒的能量，如同附骨之蛆，顽固地蚕食着刚刚复苏的微弱生机。
然后，是渴。
喉咙干得冒烟，嘴唇皲裂，如同龟裂的土地。
凌云（他己然接受并坚定了这个身份）艰难地掀开仿佛重若千钧的眼皮。视线模糊了片刻，才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古色古香的床顶，雕刻着繁复却略显俗气的吉祥花纹。丝质的帐幔低垂，透过缝隙，可以看到房间内精致的摆设：多宝格上陈列着金银玉器，墙上挂着色彩浓艳的仕女图，一张紫檀木圆桌上放着青瓷茶具，角落的兽首香炉没有点燃，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甜腻的香气，让他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不再混乱，而是开始有序地归位、融合。
现代凌云，历史哲学双硕士，博览群书，思维缜密。
古代凌富贵，镇国将军府世子，纨绔废物，声名狼藉。
雪夜，殴打，濒死，穿越，融合……
他缓缓转动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房间。一个穿着浅绿色比甲、低着头看似恭顺的丫鬟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捧着一个铜盆。察觉到他的动静，丫鬟立刻抬起头，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和关切：
“世子爷！您醒了？真是老天保佑！”
这丫鬟……凌云搜索着记忆。小翠，原主的贴身侍女之一，生得颇有几分姿色，平日里最会撒娇卖乖，很得原主喜欢，赏赐颇多。
但此刻，在凌云那经过学术训练、善于捕捉细节的眼中，小翠那“惊喜”的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并非真正的喜悦，而是一丝惊讶、探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凌云的心微微一沉。他想起昏迷前对凌忠和铁柱的警告，想起体内那诡异的阴寒能量，想起原主长期饮用的参汤和房间里甜腻的熏香。
危险并非来自外界，很可能就潜伏在这看似富丽堂皇的将军府内，潜伏在身边。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用那双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朦胧，实则内在无比清醒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小翠。
小翠被这平静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以往的世子爷醒来，要么大声呼痛骂人，要么急着要水要吃的，何曾有过这般……沉默的审视？那眼神，似乎能看透人心。
她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低下头，语气更加柔婉：“世子爷，您感觉怎么样？渴不渴？饿不饿？奴婢这就去给您端参汤来，陈太医吩咐了，您醒了就得喝……”
又是参汤！陈太医！
凌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模仿着原主那沙哑、虚弱却不失蛮横的语气开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水……渴死了……参汤……滚远点……腻得慌……”
小翠一愣，世子爷以前可是最爱那参汤的，每日不断，今天怎么……？她连忙道：“世子爷，那是陈太医吩咐的，对您身子好……”
“耳朵聋了？”凌云猛地提高了一点音量，随即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让你拿水！再啰嗦……信不信爷把你卖到矿场去做苦役！”
这副色厉内荏的纨绔模样，倒是演得惟妙惟肖。
小翠身体一颤，连忙放下铜盆：“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拿水！”她快步走到桌边倒水，转身的刹那，眼神中那丝疑虑和阴霾再次闪过。
果然有问题。凌云几乎可以肯定。这丫鬟，即便不是下毒者，也必定是某方势力的眼线。
他接过水杯，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洒了不少在身上。小翠想帮忙，却被凌云不耐烦地推开。他小口地、艰难地喝着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喝了几口，他仿佛耗尽了力气，重重躺回枕头上，闭上眼睛，喘息着吩咐：“滚出去……爷要静静……没叫你不准进来……”
小翠迟疑了一下，似乎想确认他是真睡还是假寐，最终不敢违逆，低声道：“是，奴婢就在门外守着，世子爷有事随时唤我。”说完，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房门合上的瞬间，凌云紧闭的眼睛立刻睁开，眼中一片冰寒的清明。
他艰难地移动手臂，感受着这具身体的虚弱程度。肌肉无力，经脉滞涩，那阴寒能量如同毒素般缠绕在丹田和主要经脉附近，不仅让他无法感受到任何“气”的存在，还在持续破坏着生机。
“必须尽快解毒，恢复体力。”凌云脑中飞速思考，“否则，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现代的药理学知识在此刻飞速运转。那阴寒能量，性质诡谲，不像单纯的化学毒素，更像是一种能量层面的侵蚀。常规的解毒思路可能无效，甚至可能激化它。
“需要至阳至刚的药物，或者……能量来中和、驱散它。”他回忆着看过的中医典籍和这个世界的药材记忆，“赤阳参、地心火莲、三叶寒髓草……这些或许有用，但恐怕极难获取。”
“更重要的是信任。”他目光扫过紧闭的房门。凌忠和铁柱似乎是可靠的，但府内其他人呢？那个小翠，还有她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沉稳而急促。是凌忠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担忧：“世子爷？您醒了？”
“进来。”凌云沙哑地回应。
房门被推开，凌忠快步走进，看到凌云睁着眼睛，虽然虚弱，但眼神却不再是往日的浑浊，而是带着一种让他心惊的锐利和清明。
“世子爷！您感觉如何？”凌忠扑到床前，老眼含泪。
凌云没有回答，而是目光锐利地看向他身后。铁柱也跟着进来了，顺手将房门再次关紧。
凌云示意凌忠再靠近些，用极低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忠伯……我昏迷时……除了你……还有谁……靠近过我？”
凌忠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凌云的意思。他同样压低声音：“回世子爷，您被抬回来后，老奴立刻封锁了院子，除了绝对信得过的几个老伙计，还有……就是陈太医和小翠伺候在侧。熬药煎汤都是老奴的人经手，但参汤是小翠端来的。”
“陈太医……说了什么？”凌云追问。
凌忠脸上浮现出愤怒和后怕：“他说您……元阳亏虚，油尽灯枯，让……准备后事！”
凌云眼中寒光一闪。果然如此。
“我昏迷前……让你别信他……”凌云喘了口气，继续道，“我的身体……不是简单的伤……是毒，慢性的毒……可能……很久了……”
凌忠和铁柱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随即涌上滔天的怒火！
“毒？！”凌忠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哪个天杀的黑心肝！竟敢……竟敢如此谋害世子爷！老奴……老奴这就去查！”
“不急。”凌云阻止了他，语气冷静得可怕，“打草惊蛇……暗中查。尤其是……参汤，熏香……还有小翠……”
“老奴明白！”凌忠重重磕头，老泪纵横，“世子爷您……您放心！老奴就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让任何人再害您！”
铁柱也噗通一声跪下，瓮声瓮气道：“世子爷，铁柱这条命是您的！谁想害您，先从俺尸体上踏过去！”
看着眼前这两位忠心耿耿的老人和少年，凌云心中稍稍一暖。这险恶的异世，总算不是完全孤立无援。
“起来……”凌云虚弱地抬手，“忠伯……我需要……几种药材……很罕见……你想办法……”
他低声报出了赤阳参、地心火莲等几味药的名字。
凌忠仔细记下，面色凝重：“世子爷，这些……都是至阳之物，药性猛烈，您如今的身体……”
“我知道……”凌云打断他，“不是现在用……先找来……我有用……另外，再找些……普通的……驱寒补气血的……但要绝对……干净……”
“是！老奴记下了！”凌忠点头。
“还有……”凌云的目光再次投向房门，声音压得更低，“那个铃医……尽快……悄悄带来……我要见他……”
他需要借助这个世界的医学知识，更需要一个背景干净、不易被注意的“白手套”，来实施一些他的想法。
凌忠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毫不犹豫地应下：“是！铁柱己经去安排了，最快今晚就能从后门带进来。”
安排完这些，凌云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袭来。仅仅是说了这些话，就己经耗尽了刚刚积攒的一点力气。
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识别危险只是第一步，如何在这虎狼环伺的险境中活下去，并一步步挣脱枷锁，才是真正的挑战。
他重新闭上眼睛，开始在心中默默回忆那些看过的锻体法门、医学典籍、化学公式……现代的知识，将成为他在这异世生存的第一件武器。
窗外，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帝都上空的阴云，却愈发浓重了。将军府内，一场无声的战争，己然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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