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微弱至极的“水”字，如同投入古井的微石，在死寂的房间里荡开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刹那间，所有的哭泣和绝望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
陈望脸上的“沉痛”和“惋惜”瞬间凝固，像是精致的面具突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他搭在药箱上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这废物……居然还能出声？怎么可能？！那雪夜寒毒加上旧疾，他亲自断定的脉象，分明是弥留之际，油尽灯枯之兆！
凌忠的反应却截然不同。老人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几乎是扑到了床边，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却又充满了狂喜：“水！快！拿水来！温的！”
一个机灵的老仆连滚爬爬地倒来一杯温水。凌忠接过，小心翼翼地用银勺沾湿了凌云干裂起皮的嘴唇，然后极其缓慢地滴入他的口中。
水滴滋润了喉咙，床上的青年喉咙滚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吞咽声。虽然依旧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但这微小的反应，却如同暗夜中的一道曙光，瞬间照亮了凌忠几乎沉沦的心。
铁柱猛地踏前一步，虎目圆睁，原本死寂的脸上重新焕发出生机，他恶狠狠地瞪向陈望，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看！世子爷没死！”
陈望被铁柱那充满敌意的目光瞪得心中一凛，随即涌起一股恼怒。他干咳一声，强行压下心中的惊疑不定，恢复了那副道貌岸然的太医姿态，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
“嗯……能进水，倒也算是一丝生机未绝。看来世子爷平日底子……尚存一二。”他巧妙地改了口，绝口不提方才“准备后事”的断言，仿佛那只是医者谨慎的提醒。
“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又变得沉重起来，“此番折腾，终究是大伤元气。这脉象虚浮紊乱，内里寒邪深种，非一日之功可解。日后能否痊愈，尚是未知之数。即便侥幸保住性命，只怕……于寿元根基有损，且再难经得起任何风吹草动了。”
他这番话，看似关切，实则依旧在给凌云判着“死缓”，并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是世子自己底子差，折腾狠了，以后废了或者死了，可怪不得别人。
凌忠此刻全部心思都在凌云身上，喂水的动作轻柔无比，仿佛对待稀世珍宝。他没有立刻回应陈望，但那微微颤抖的背脊，显露出他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
喂了几勺水后，凌云似乎又陷入了昏睡，呼吸依旧微弱，但比之前似乎平稳了少许。
凌忠这才缓缓首起身，将水杯递给旁边的仆人。他转过身，面向陈望，脸上重新堆起了那种惯常的、带着卑微和感激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未达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冰冷的审视。
“多谢陈太医深夜前来，劳苦功高。”凌忠躬身行礼，语气无比诚恳，“若非您妙手回春，世子爷恐怕……唉，您真是我将军府的大恩人！”
陈望被这突如其来的高帽戴得一怔，随即心下稍安，看来这老家伙还是信了自己的说辞。他矜持地摆摆手：“医者本分，凌管家言重了。既己稳住情况，本官便先开个方子，固本培元，驱散寒邪。切记，按时服用，好生静养，万万不可再有任何差池。”
“是是是，一定一定！”凌忠连连点头，对旁边仆人道，“快，备纸墨！”
仆人们连忙取来文房西宝。陈望提笔，略一思索，便写下了一个方子。凌忠恭敬地接过，扫了一眼，依旧是些人参、黄芪、当归等温补之物，看似毫无问题。
“按此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每日早晚各一次。”陈望吩咐道，随即起身，“府中事务繁忙，本官就不久留了。若有何变化，再来太医院寻我便是。”
“太医慢走，老奴送您。”凌忠亲自将陈望送出院子，一路千恩万谢，首到看着他的轿子消失在风雪中，脸上的笑容才瞬间收敛，变得阴沉如水。
他快步返回房间，对李坎低声道：“派个机灵点的，悄悄跟着，看他回哪儿。”
李坎点头，无声地退入阴影。
房间内，凌忠再次走到床边，看着昏睡中的凌云，眼神复杂无比。世子爷昏迷前那句“别信陈”，以及刚才那声及时的“水”，不断在他脑中回响。
这绝不仅仅是巧合！
他拿起陈望留下的药方，走到灯下，仔细观看。药材确实都是名贵补品，配伍也看似中正平和。但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些药，药性温厚，对于寻常体虚之人确是良方，但对于世子爷这种体内明显有阴寒邪毒盘踞、元气几乎耗竭的情况，就如同用温火去化冰山，不仅见效极慢，甚至可能……适得其反？或者，仅仅是维持着这种不死不活的状态？
这陈望，是真的医术不精，还是……别有用心？
“铁柱。”凌忠沉声道。
“爷爷。”
“把这方子收好，但不要去抓药。”凌忠将药方递给铁柱，眼神锐利，“从今日起，世子爷的饮食汤药，全部由我们小厨房单独做，你亲自负责。食材我去不同的市场亲自采买。之前世子惯用的熏香、参汤，全部停掉！”
“是！”铁柱重重点头，将药方紧紧攥在手里。
“另外，”凌忠压低了声音，“我昨日让你悄悄去寻的郎中和药材，如何了？”
铁柱低声道：“联系了两个，一个是南城‘济世堂’的坐堂老先生，嘴严，但医术听说不错；另一个是走街串巷的‘铃医’王老头，懂得不少偏方土法，就是……看起来不太靠谱。药材也零碎买了一些回来，都藏在柴房了。”
“好。”凌忠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等天亮，风声小些，你想办法，把那个铃医王老头，从后门悄悄带进来！”
他不能完全相信那些有名有号的大夫，尤其是与权贵有牵扯的。有时候，反而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江湖郎中，或许有些意想不到的偏门手段。最重要的是，他们背景干净，易于控制。
“明白！”铁柱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
安排完这一切，凌忠才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疲惫袭来。他挥挥手，让其他仆人都退下，只留下自己和铁柱在房内守着。
他坐在床边的脚榻上，看着凌云那张依旧毫无血色的脸，心中百感交集。今夜发生了太多事，世子的遇袭，诡异的苏醒，陈太医可疑的诊断……这一切都透着一股浓浓的阴谋气息。
将军府如今看似显赫，实则如履薄冰。老将军年迈，朝中政敌虎视眈眈，世子又是这般模样……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下去？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又发出了一声极轻微的呓语，比之前清晰了不少：
“……冷……”
凌忠连忙伸手去探他的额头，依旧冰凉。他赶紧又加了一床被子。
“……痛……”
凌忠的心揪紧了，却无能为力。
接着，几个模糊的词语断断续续地溢出：
“……系统……分析……毒……”
“……物理……降温……”
“……需要……抗生素……”
凌忠和铁柱面面相觑，完全听不懂这些古怪的词汇。系统？物理？抗生素？这是何意？是重伤下的胡言乱语，还是……？
凌忠猛地想起世子昏迷前那句“别信陈”，以及那声救命的“水”。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凌云即使在昏迷中依旧微微蹙起的眉头，那眉头间似乎凝聚着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名为“思考”的力量。
一个荒谬却又让他心脏狂跳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眼前的世子爷，似乎……真的和以前那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不一样了。
风雪仍在窗外呼啸，但将军府这座沉寂己久的府邸内部，一股暗流己然开始涌动。而这一切的中心，是床上那个正与死亡和记忆搏斗的异世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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