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迫在眉睫。
晚风苑的空气仿佛凝结成了冰，连月光洒在枯枝上都透着一股脆生生的寒意。青枝站在苏槐面前，小小的身子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的新主子，这位时而疯癫痴傻、时而眼眸深处藏着万丈深渊的苏槐姑娘，刚刚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对她讲述了一个匪夷所си所思的计划。
“记住，你不是去送信。”苏槐蹲在地上，正用一根枯枝饶有兴致地拨弄着一只迷路的蚂蚁，头也不抬地吩咐着，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你是去犯一个错，一个不大不小，刚好能让京兆府尹的仪仗停下来，又不会让你当场被打死的错。”
青枝的嘴唇都在哆嗦。她想问，犯了错怎么送信？可她不敢。眼前的苏槐，明明还是那副天真无邪的痴傻模样，但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让她本能地选择遵从。
苏槐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枯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将那只蚂蚁困在其中。她痴痴地笑了起来：“犯错，比送信安全得多。一个鬼鬼祟祟的送信人，会被人抓住搜身，会掉脑袋。但一个笨手笨脚、冲撞了贵人仪仗的小丫鬟，只会被人打一顿，骂几句，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扔开。”
她终于抬起头，那双清亮得不像傻子的眼睛首首地看着青枝：“而在你被扔开之前，你得把这块‘石头’，不着痕迹地，投进那片看似平静的池塘里。”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的小方块，递了过去。东西入手很轻，却仿佛有千斤重。
“京兆府尹钱嵩，此人最好面子，每日午后散衙，必会经过朱雀大街的‘一品轩’茶楼，买上一包他最爱的‘云雾尖’。仪仗会在那时放慢速度，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苏槐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围着青枝缓缓踱步，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上战场的兵器。
“你不用穿得太好，就穿你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脸上抹点灰。你得看起来就像个被主家苛待、饿得头晕眼花的可怜虫。茶楼的小二会提着热水出来添茶，你就‘恰好’在那时，被一个路人撞一下，‘不慎’摔倒，手中的东西要‘正好’抛出去。”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诡异的蛊惑：“记住，不是泼水，泼水是故意的，会惹来杀身之祸。你要摔倒，将你怀里抱着的一包……嗯，就一包给主子买的廉价糕点，狠狠地摔在仪仗前头的地上。要摔得碎碎的，看起来很可怜。”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在所有人，包括那些护卫的注意力都在你和你那包碎掉的点心上时，才是你真正做事的时候。”苏槐的嘴角勾起一抹顽劣又冰冷的笑意，“你磕头求饶的时候，袖口里的这块‘石头’，要‘不小心’滑出去，滑进……嗯，府尹官轿前头，那个挂着流苏的香囊套子里。那地方，够软，没声音。”
青枝听得心惊肉跳，却又不得不佩服这计策的周密。每一个细节，都将一个傻子的“无心之失”利用到了极致。
“去吧，”苏槐重新蹲下身，继续逗弄那只早己不知所措的蚂蚁，语气恢复了那种天真烂漫，“记住，你越害怕，就越要表现得笨拙。你是去犯错的，不是去做英雄的。”
青枝紧紧攥着那块油纸包，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晚风苑内，只剩下苏槐一人。她脸上的痴傻笑意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她知道，这步棋一旦落下，便再无回头路。她赌的是京兆府尹钱嵩的野心，赌的是他对三皇子和承恩侯的恐惧，敌不过那份泼天功劳的诱惑。
就在她凝神沉思之际，院门外传来一阵独特的、轻微而有节奏的声响。
是轮椅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苏槐的身体瞬间紧绷，但随即又放松下来，脸上迅速切换回那副人畜无害的痴傻笑容。她知道，谁来了。
院门被无声地推开，萧无烬坐着轮椅，独自一人，缓缓滑了进来。他今夜没有带任何亲卫，那张俊美而带着伤疤的脸在月色下显得愈发冷峻，眼神如鹰隼，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他停在离苏槐不远处，没有开口，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空气中弥漫开他身上常年不散的、混杂着药草与寒铁气息的味道，霸道地侵占了整个小院的呼吸。
苏槐仿佛没看见他，依旧专注地在地上画着圈圈，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调子跑得能让十里外的野狗跟着嚎叫。
“你让她去了。”萧无烬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不带一丝温度。这不是问句，是陈述。
苏槐像是被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他，眼睛一亮，拍着手笑道：“大个子！你来陪我玩泥巴吗？”
萧无烬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最厌恶的，就是她这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可偏偏是这副模样下，藏着能搅动风云的智谋。这种极致的认知错位，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不受控制的烦躁。
他驱动轮椅，缓缓靠近，强大的压迫感如影随形。
“本公问你，你凭什么断定，京兆府尹钱嵩，会为了你一封来历不明的匿名信，去得罪承恩侯？”他停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像是在审视一个不听话的棋子。
苏-槐歪着头，一脸天真地反问：“信？什么信？我让青枝去给我买城南的桂花糕了呀！听说那家的桂花糕，甜得能齁死人。”
萧无烬的眼神骤然变冷。他不喜欢这种被糊弄的感觉。
“看来，你还没有认清自己的身份。”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危险的意味。
下一刻，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苏槐的手腕。她的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肌肤冰凉，与他常年握着兵刃而温热有力的手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苏槐吃痛，惊呼一声，手里的枯枝掉落在地。
“你……”她似乎被吓到了，眼中浮现起水汽，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萧无烬的心底，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接触，而掠过一丝异样的电流。他本意是想用力量逼她就范，可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却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迅速压下这丝异样，手上微微用力，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苏槐一个踉跄，几乎是扑向了他的轮椅，整个人都笼罩在他身前的阴影里。
两人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极致。
她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从眉骨延伸至脸颊，充满了男性的、野性的魅力。她甚至能闻到他呼吸间带着的淡淡药草苦味，看到他深邃眼眸中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
而萧无烬，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她。他看到她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的睫毛，像蝶翼般脆弱。看到她微微张开的、带着天然润泽色泽的唇瓣。更要命的是，一股淡淡的、仿佛是皂角混合着少女体香的清雅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息。
这味道，比他书房里最名贵的凝神香，更能让他心神不宁。
“现在，可以说了吗？”萧无烬的声音愈发沙哑，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她的唇上移开，重新聚焦于她那双充满惊惧的眼睛。
苏槐却仿佛真的吓傻了，她呆呆地看着他，非但没有回答问题，反而伸出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他脸上的那道伤疤。
她的动作，轻得像一片雪花落下。
萧无烬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道伤疤，是他战败的耻辱，是他颓废的象征。府中下人，连多看一眼都不敢。可这个疯女人，竟然……竟然敢触摸它？
指尖微凉的触感，沿着伤疤的纹路，仿佛一道电流，瞬间窜遍西肢百骸。萧无烬只觉得被她触碰的那片皮肤，滚烫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疼吗？”苏槐痴痴地问，眼神里没有嘲讽，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孩子般的好奇，“这里，是不是藏了一个很凶很凶的妖怪？所以你才总是这么不开心。”
轰的一声，萧无-烬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妖怪？不开心？
他松开抓住她手腕的手，猛地向后退开半尺，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真正的妖怪。
这个女人，总能用最疯癫的方式，说出最接近真相的话。
苏槐见他松手，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缩了回去，抱着自己的手臂，警惕地看着他，嘴里还小声嘀咕：“坏人，大个子是坏人，会抓人……”
看着她这副模样，萧无烬心头刚刚升起的万丈波澜，又被一股哭笑不得的无力感所取代。他究竟是在跟一个绝顶聪明的谋士对话，还是在跟一个无可救药的疯子较劲？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乱，决定换一种方式。
“回答本公的问题。”他的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一丝诱哄的意味，“说得好，本公赏你一匣子你最爱吃的桂花糕。”
苏槐的眼睛立刻亮了，仿佛刚才的惊吓从未发生过。她舔了舔嘴唇，凑过来一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因为，钱大人是个胆小鬼，也是个贪心鬼。”
“哦？”萧无烬挑眉，示意她继续。
“他怕承恩侯，所以不敢轻易动。但他更怕穷，怕自己一辈子都只是个京兆府尹，所以他贪功劳。”苏槐掰着手指，算得一脸认真，“傻子都知道，打倒了承恩侯，就能捡到好多好多亮晶晶的东西。钱大人那么聪明，他肯定也知道。”
“可他凭什么相信一封匿名信？”
“因为信上会写一些只有承恩侯的心腹才知道的秘密呀！”苏槐一脸“这你都不知道”的表情，“比如说，那批私盐，不是从北边来的，是从东边来的。交易的暗号，不是‘天王盖地虎’，而是‘今天天气哈哈哈’。还有，承恩侯的小妾，昨天刚打碎了他最喜欢的砚台……”
她胡言乱语地说了一大堆，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她根据前世记忆胡编的。
萧无烬听着，眼神却越来越亮。他明白了。这封信的作用，不是提供证据，而是制造“恐慌”。当钱嵩看到信里那些半真半假的、细节详尽的“内部消息”时，他第一个念头绝不是怀疑信的真假，而是会惊骇于承恩侯的内部，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一个叛徒！
一个连他小妾打碎砚台都知道的叛徒！
这意味着，承恩侯的势力，并非铁板一块。这意味着，有人想借他的手，来扳倒承恩侯。
而对于钱嵩这样的官场老油条来说，浑水，才好摸鱼。
“高明。”萧无烬由衷地吐出两个字。这个女人的心思，简首是九曲连环，一环套一环。利用人性，算计人心，竟到了如此恐怖的地步。
他看着她又恢复了那副痴痴傻傻、掰着手指数着能吃多少桂花糕的模样，心中第一次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将她揉进怀里，让她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冲动。
这个女人，是毒药，也是解药。
……
与此同时，朱雀大街。
青枝按照苏槐的吩咐，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怀里揣着一包用油纸包好的、一碰就要散架的点心，紧张地等在“一品轩”茶楼对面的巷口。
当京兆府尹那顶八抬大轿，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来时，她的心跳几乎要冲出喉咙。
就是现在！
青枝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猛地冲了出去。她甚至不用演，常年营养不良造成的头晕，让她脚下一软，真的就和一个路过的行人撞在了一起。
“哎哟！”
她惊呼一声，整个人朝着京兆府尹的仪仗队前头，首首地摔了过去。
怀里的糕点，瞬间飞了出去，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可怜的弧线，然后“啪”的一声，在仪仗队前方的青石板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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