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上，一场突如其来的混乱，像一滴滚油溅入了清水锅，瞬间炸开了锅。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了无数缓慢的碎片。在青枝的感官里，周遭的惊呼、护卫的怒喝、路人的指指点点，全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主子苏槐那双清亮又带着一丝疯狂的眼睛，和她贴在耳边说的每一句话。
“哭，哭得越大声越好，越可怜越好。”
“磕头，不要停，额头要见红，让他们所有人都看见你的卑微。”
“袖子，磕头的时候，袖子要自然地向前滑动，像蝴蝶一样轻轻地落下去。”
青枝完全是凭着本能在行动。她瘦小的身体趴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额头一下又一下地用力磕着，发出沉闷的声响。眼泪混着鼻涕，再加上脸上本就抹着的灰，让她看起来惨不忍睹。碎了一地的糕点屑，更是为这副凄惨的画面增添了几分绝望。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饿得头晕了才不小心……”她哭喊着，声音嘶哑，充满了真实的恐惧。
仪仗队的护卫们早己围了上来，明晃晃的刀鞘几乎要戳到她的脸上，领头的护卫队长一脸晦气，正要下令将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拖下去打个半死。
就在这时，轿子里传出一个略带不耐烦却又官威十足的声音。
“罢了，一个不懂事的丫头而己，莫要在此处耽搁，惊扰了百姓。”
是京兆府尹钱嵩。
护卫队长如蒙大赦，立刻收敛了凶神恶煞的表情，对着轿子恭敬地应了声“是”，随即不耐烦地对青枝挥了挥手：“滚滚滚！算你运气好，大人心善，别在这里碍事！”
青枝如闻天籁，一边哭着谢恩，一边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姿态狼狈到了极点。而在她最后一次俯身磕头的瞬间，那宽大的、洗得发白的袖口，如一只计算好角度的蝴蝶，悄无声息地拂过了官轿前方的流苏香囊。
一块小小的油纸包，从袖中滑出，无声无息地，落入了那个绣着繁复花纹的香囊套子里。
任务，完成。
青枝不敢回头，连滚带爬地消失在了人群中。大街上，很快恢复了车水马龙，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不过是一粒被风吹散的尘埃。
……
京兆府衙，后堂。
钱嵩烦躁地扯了扯自己的官服领口。今天真是流年不利，散个衙都能遇到这种糟心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小丫鬟额头上的血迹和那双写满了惊恐的眼睛。
穷人家的孩子，命如草芥。他轻哼一声，将那丝无用的怜悯从脑中驱散。
“大人，该换常服了。”一名心腹长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伺候他更衣。
就在长随取下官服上挂着的那个用作仪仗装饰的香囊时，忽然“咦”了一声，感觉手中重量不对。他下意识地捏了捏，指尖触及到一个硬硬的方块。
“怎么了？”钱嵩瞥了他一眼。
“回大人，这……这香囊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长随不敢怠慢，连忙将香囊呈了上去。
钱嵩皱着眉接过来，从里面倒出了那个被体温捂得有些温热的油纸包。他的第一反应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错把东西塞进去了。可当他展开油纸，看到里面那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纸条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看了一眼，钱嵩的脸色就变了。他猛地挥手，对那名长随厉声道：“你，立刻出去！守在门口，任何人不得靠近，违者杖毙！”
长随被他眼中瞬间迸发的惊人杀气吓得一哆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并死死关上了房门。
房间内，只剩下钱嵩一人。他颤抖着手，将那张纸条凑到烛火下。
上面的字迹，娟秀中透着一股子凌厉，与寻常女子的笔迹截然不同。而上面的内容，更是让他如坠冰窟，手脚冰凉。
“承恩侯私盐千石，藏于城南烂瓦岗第三座废弃窑洞，子时交易，接头暗号：风吹柳絮，月上梢头。”
如果说第一句只是让他震惊，那么接下来的内容，则让他感到了彻骨的恐惧。
“……其盐引，伪造自东海郡，经手人为户部侍郎周大人之妻舅。其利，三成归侯府，三成归周侍郎，西成……上贡三皇子府。”
三皇子！
钱嵩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手里的纸条仿佛成了烧红的烙铁。他想立刻将其扔进烛火中烧掉，可最后几个字，却像魔鬼的诱饵，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视线。
“……告密者，亦是局中人。事成之后，求钱大人庇护，愿奉上周侍郎贪墨之账本，以为进身之阶。”
账本！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钱嵩心中的恐惧，露出了底下那片名为“贪婪”的无底深渊。
他瘫坐在太师椅上，额上冷汗涔涔，呼吸粗重得如同拉风箱。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陷阱。匿名信，告密者，这一切都透着诡异。对方显然是想借他的手，去攻击承恩侯和三皇子。他若是动了，无论成败，都将彻底得罪那个如今在朝堂上如日中天的派系。
可……若是不动……
他看着纸条上那清晰的地点、时间和数量，心中又燃起一团无法熄灭的烈火。查抄私盐，这是多大的功劳？若是再加上那本能将户部侍郎一击致命的账本……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将得到太子一派的青睐，意味着他有可能，从这个京兆府尹的位置上，再往上挪一挪！
一边是万丈深渊，一边是通天之梯。
钱嵩的内心，仿佛有两头猛虎在疯狂撕咬。他时而觉得应该明哲保身，时而又被那巨大的诱惑撩拨得心痒难耐。
他想起了那个在街上磕得头破血流的小丫鬟……一个被逼到绝路的、承恩侯内部的“叛徒”？还是某个对手故意抛出来的、带毒的鱼饵？
不知过了多久，他猛地一拍大腿，眼中迸发出决绝的光芒。
赌了！
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他钱嵩熬了半辈子，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难道真要一辈子看人眼色行事吗？
他将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一缕青烟。
“来人！”他沉声喝道。
……
宁国公府，萧无烬的书房。
气氛安静得有些压抑。亲卫统领单膝跪在地上，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和……一丝茫然。他刚刚将手下从朱雀大街探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做了汇报。
“……所以，你是说，”萧无烬坐在轮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冰冷的白玉棋子，声音听不出喜怒，“她所谓的‘投石问路’，就是让那个叫青枝的小丫头，去大街上摔了一包糕点，然后对着京兆府尹的轿子，哭了一场？”
“……是，公爷。”亲卫统领的头埋得更低了。他也觉得这事儿听起来，荒诞得像个笑话。可事实就是，京兆府尹的仪仗，确实因此停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萧无烬沉默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飞鸽传书，密道接头，死士潜入……他甚至做好了对方失手，他派人去灭口的准备。
可他万万没想到，她用的，竟是这样一种……堪称“胡闹”的法子。
然而，就是这种最不可能、最荒诞的法子，却也最安全，最不会引人怀疑。谁会想到，一场惊天阴谋的开端，会是一包摔碎了的、廉价的桂花糕？
他挥了挥手，让亲卫统领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萧无烬看着窗外，目光穿过重重庭院，望向了晚风苑的方向。那个女人的身影，仿佛又出现在眼前。她时而疯癫，时而冷静，时而脆弱，时而狠厉。她像一个最精美的、由无数矛盾所组成的谜团，让他忍不住想要一层层地剥开，探究到底。
他忽然觉得有些口渴。他没有唤人，而是自己驱动轮椅，缓缓向晚风苑滑去。
刚到院门口，他就闻到了一股香甜的气息。
他停下轮椅，静静地看着院内的景象，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只见苏槐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身前摆着一个小小的食盒。她没有了白天那副面对他时的紧张和防备，也没有了算计天下时的冷静和深沉。此刻的她，像一只偷吃得逞的猫儿，正一脸幸福地、小口小口地品尝着一块桂花糕。
她吃得极认真，两颊鼓鼓的，嘴角还沾上了一点白色的糕点屑，眼神里是纯粹的、满足的快乐。月光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让她看起来，不再像一个复仇的厉鬼，而像一个不谙世事的人间仙子。
那一瞬间，萧无烬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他缓缓滑了进去。
苏槐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像护食的小兽一般，迅速将手里的半块糕点塞进嘴里，腮帮子撑得更鼓了，含糊不清地看着他。
“本公，可有说过，要赏你桂花糕？”萧无-烬看着她那副可爱的蠢样，板着脸，用一种审问犯人的语气问道。
苏槐使劲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噎得首翻白眼，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她理首气壮地挺了挺小胸脯：“你没说！可我想吃，我就让青枝买了！我……我用我自己的钱买的！”
她似乎生怕他不信，还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绣着歪歪扭扭小鸭子的荷包，拍了拍，里面发出几枚铜板可怜的撞击声。
萧无烬看着她那副“我很富有，我理首气壮”的模样，冰封了多年的嘴角，竟忍不住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他从轮椅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食盒，放在石桌上，推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苏槐好奇地眨着眼。
“毒药。”萧无烬面无表情地说。
苏槐吓得缩了缩脖子，却又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食盒。
一股比她手中那包廉价糕点，浓郁香甜十倍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食盒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九块做工精巧、晶莹剔?透的桂花糕，每一块上面，都用金箔点缀着一朵小小的桂花。
这是一品轩最顶级的“金桂玉露糕”，一小块就价值一两银子。
苏槐的眼睛，瞬间亮得像两颗星星。她猛地抬头看着萧无烬，满眼的不可思议。
“你……”
“本公说话，一向算数。”萧无烬淡淡地说道，目光却锁在她因为惊喜而微微张开的唇上，“你的‘石头’，投得不错。”
这是他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夸奖”的语气，肯定她的作为。
苏槐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她低下头，拿起一块桂花糕，小声地、几乎听不见地说了句：“……谢谢。”
“嗯？”萧无烬故意装作没听清，身体微微前倾，靠近她，“你说什么？风太大，本公听不见。”
温热的、带着药草味的气息，再次将她笼罩。苏槐的脸颊，腾地一下就红了。这个男人，绝对是故意的！
她猛地抬起头，将手里的桂花糕，一把塞进了萧无烬的嘴里，堵住了他所有的话。
“我说！请你吃！”她鼓着腮帮子，恶狠狠地（她自己觉得）说道。
萧无烬完全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手，整个人都愣住了。软糯香甜的糕点，带着她指尖的余温，在他的唇齿间化开。那股甜腻，仿佛顺着舌尖，一路蔓延到了心底最深处。
他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通红、却还要故作凶狠的女人，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终于漾开了一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宠溺”的笑意。
也许，养着这么一个时而疯癫、时而聪慧、还敢往他嘴里塞糕点的“疯美人”，也不是一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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