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己三更,宁国公府的书房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不同于外界想象中的愁云惨淡,此刻的空气里非但没有半分颓丧,反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交织着甜香与墨香的古怪气息。
本该是运筹帷幄、决定生死的肃杀之地,此刻却被苏槐征用了一角,摆上了一方小小的案几。案几上没有军情图,没有势力分布,只有雪白的糯米粉、金黄的桂花蜜,以及一整套小巧玲珑的糕点模具。
她正垂着眸,神情专注地用一柄玉制的小勺,将调好的桂花馅料,一点点填入精致的梅花模子中。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律感,仿佛手中正在完成的不是一块小小的桂花糕,而是一件足以传世的艺术品。
萧无烬就坐在不远处的主位上,手中明明握着一卷关于边防要务的陈年卷宗,可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却己经有半个时辰没有离开过那个在灯下忙碌的纤细身影。
他有些烦躁。
这种烦躁毫无来由,却又真实地盘踞在心口。
明明今夜是他们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那枚精心挑选的棋子“红袖”,将在京城最顶级的销金窟“月影楼”的诗会上,作为最香的鱼饵,正式投入水中,去钓周侍郎那条贪婪的鱼。成败在此一举,可这个名义上的总策划,他名义上的“谋士”,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做糕点?
她的心是铁打的吗?还是说,在她眼中,扳倒一位朝廷二品大员,就和揉一块糯米面团一样,稀松平常,不值一提?
“青枝还没回来?”
萧无烬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却莫名地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干涩。
苏槐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用指尖轻轻将模具中多余的粉末抹去,声音带着几分糯软的鼻音,仿佛还在为糕点的形状不够完美而苦恼:“公爷,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吃不了好吃的桂花糕。”
萧无烬的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跳。
又是这种感觉。
明明是痴傻憨态的语气,说出的内容却仿佛带着洞悉一切的从容。她越是这般云淡风轻,就越是让他心里那股无名的火气烧得更旺。
他索性将卷宗往桌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轮椅滑动,无声地来到她的案几旁。
一股清冽的、独属于他身上的檀木冷香混杂着淡淡的药气,瞬间将苏槐笼罩。那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仿佛一张无形的网,让她捏着糕点模具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瞬。
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固执地与手中的那块桂花糕较劲。
萧无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灯火柔和地勾勒出她纤长的脖颈和微微颤动的睫毛,那截白皙的肌肤在昏黄的光线下,仿佛上好的暖玉,散发着的光泽。
他发现自己愈发无法将眼前这个“苏槐”,与记忆中那个遥远的、高高在上的顾家惊鸿联系在一起,也无法将她与那个在天牢里用最残酷的故事折磨刺客的修罗画上等号。
她到底有多少张面孔?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审问的意味,气息几乎就喷在她的耳廓上。
苏槐的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悄悄地红了。
她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模具,抬起头,露出一张沾了点点白面的小脸,眼神清澈又无辜,像一只被吓到的小鹿:“担心什么?担心桂花蜜放得不够甜吗?”
萧无烬被她这句蠢话噎得一时语塞。
他知道她在装,从她泛红的耳廓和他靠近时那瞬间的僵硬就能看出来。可她偏偏能用最天真的表情,说出最气人的话。
他忽然伸出手,越过她的肩膀,从盘子里捻起一小块她刚刚做好的、还未上笼屉的生糕胚,放进了嘴里。
“你……”苏槐这次是真的惊到了,忘了伪装,瞪大了眼睛。
生糯米的味道并不好,带着点涩,还有些黏牙。可萧无烬却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佳肴,慢条斯理地咀嚼着,视线却灼灼地锁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嗯,”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的沙哑,“是有点不够甜。”
他的手指上还沾着些许糯米粉,他没有用手帕,而是伸出舌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狎昵的意味,将指尖的粉末舔舐干净。
轰的一声,苏槐觉得自己的脸颊像是被点燃了。
这个男人!这个表面禁欲、实则比谁都懂如何撩拨人心的混蛋!
她猛地低下头,抓起另一个模具,胡乱地往里面填着馅料,以此来掩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快要烧起来的脸颊。
而就在宁国公府这方寸书房内,上演着一场甜腻又危险的极限拉扯时,真正的风暴中心——月影楼,正歌舞升平,一派奢华景象。
月影楼是京城最顶级的烟花之地,能来此处的,非富即贵。
今夜,这里举办的“秋月诗会”,更是名流云集。户部侍郎周大人,作为京中有名的“风雅”之士,自然是座上宾。
他身着华服,手持酒杯,与身旁的几位同僚谈笑风生,目光不时扫过楼下那些庸脂俗粉,眼神中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挑剔与傲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情绪正酣。
突然,满堂的丝竹管弦之声骤然一歇。
所有灯火都暗了下去,只留下一束月光般的追光,打在了大堂中央那方小小的舞台上。
一位抱着琵琶的红衣女子,缓步走出。
她没有蒙面纱,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眉眼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愁,仿佛江南烟雨中一株沾着露水的白茶花,瞬间就攫取了所有人的呼吸。
正是红袖。
她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只是在舞台中央坐下,玉指轻拨。
“铮——”
一声清越的弦响,如珠落玉盘,瞬间让喧闹的大堂变得鸦雀无声。
紧接着,婉转而凄切的旋律流淌而出,红袖朱唇轻启,唱的却是一首从未有人听过的小词。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归来却道,人间不值得……”
那歌声,哀婉、幽怨,像是情人的泣诉,又像是被全世界遗弃后的悲鸣。在场许多风流自赏的官员,竟听得痴了,仿佛从中看到了自己曾经辜负过的某个身影。
周侍郎的笑容,也渐渐凝固在了脸上。
他身边的同僚碰了碰他,低声笑道:“周兄,这月影楼又得了怎样一个绝色?这词,这曲,真是闻所未闻啊。”
周侍郎没有答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台上的红袖。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红袖起身,对着满堂宾客,盈盈一拜。
就在众人以为她要退下时,她却没有动。楼里的管事嬷嬷立刻会意,高声笑道:“红袖姑娘不仅歌喉动人,更有一手绝活,愿为诸位大人献丑。”
下人立刻抬上一张长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红袖走到案前,挽起宽大的红袖,露出一截雪白皓腕。她提起笔,饱蘸浓墨,没有任何犹豫,笔走龙蛇,在雪白的宣纸上写就一行大字。
那一瞬间,周侍郎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酒水洒了一地,他也浑然不觉。
他身边的同僚被吓了一跳,不解地问道:“周兄,你这是……”
周侍郎没有理他,只是双目圆睁,死死地盯着红袖笔下的那幅字,喉咙里发出一种如同被扼住般的、不敢置信的呻吟。
“薛……薛涛体……”
别人或许只是觉得那字写得风骨凛然,极有神韵,可他,这个自诩为全大靖最懂薛涛体书法的人,却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不仅仅是模仿,那几乎是复生!那笔锋的转折,那字体的风流,那种独属于盛唐女冠的、既婉约又大气的风骨,与他书房密室里收藏的、那半卷据说是薛涛真迹的残卷,如出一辙!
一个风华绝代的歌姬,一个才情卓绝的词人,如今,又加上一个能写出神髓的“书法大家”!
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完美的女人?
这一刻,周侍郎心中所有的防备、所有的理智,都被一种名为“占有”和“征服”的狂热彻底冲垮。他要得到她!不惜一切代价,他都要得到这个女人!让她只为他一人唱歌,只为他一人写字!
诗会还未结束,周侍郎己经迫不及待地找到了月影楼的管事嬷嬷,一掷千金,只为能与红袖姑娘,共度春宵。
……
子时,宁国公府。
一名亲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启禀公爷,鱼,己上钩。周侍郎在月影楼为红袖姑娘一掷万金,赎其自由身,并当场许诺,要将其安置在城西的私宅,纳为外室。”
书房内,一片寂静。
苏槐正将最后一盘做好的桂花糕,小心翼翼地放入食盒中。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今天天气不错”的小事。
反倒是萧无烬,那双一首紧盯着她的眸子里,终于漾开了一抹如释重负的、极淡的笑意。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好,很,好。”
他看向苏槐,眼神灼热得像是要将她融化。他早就知道她的计策会成功,可当事实摆在眼前时,他依旧为这个女人的智谋与手段,感到由衷的震撼。
她就像一个最高明的猎人,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只是精准地抛出了猎物最无法抗拒的诱饵,然后便可以安坐家中,静静地等待猎物自己走进陷阱。
这种智珠在握、掌控一切的感觉,让他着迷。
苏槐终于将食盒盖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拍了拍手上的粉末,这才抬起头,对上他那双侵略性十足的眼睛。
她对着他,露出了一个计谋得逞后,略带几分狡黠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公爷,桂花糕蒸好了。要尝尝吗?这次,应该是甜的了。”
萧无烬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不容置喙地,将她身前的那个食盒,拉到了自己面前。
然后,他当着她的面,打开食盒,拿起一块还冒着热气的、晶莹剔透的桂花糕,优雅地,咬了一口。
香甜软糯的气息,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这一次,是真的甜。
甜到了心底里。
他看着她,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愉悦和一种餍足的霸道。
“顾惊鸿,”他叫着她前世的名字,声音低沉而充满了磁性,“你的脑子里,到底还藏了多少这样的惊喜?”
他不等她回答,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不容置疑。
“不过,没关系。以后,它们都是我的。”
连同你这个人,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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