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幅足以让百战老兵都心胆俱裂的画面。
冲上来的，不是挥舞着兵刃的精锐敌军，也不是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他们衣衫褴褛，骨瘦如柴，许多人甚至连站都站不稳，只是凭借着一股疯癫的意志在向前挪动。他们的眼神空洞而狂热，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唯一的共同点，是那因为高烧而变得通红的、仿佛要滴出血来的双眼。
他们是平阳城的百姓，是黑甲军将士们的父老乡亲。
“不准后退！结阵！”
前排的军官声嘶力竭地嘶吼着，但他的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盾兵们下意识地举起了厚重的塔盾，将自己牢牢地护在后面。然而，当那些摇摇晃晃的身影撞上盾牌，发出“砰砰”的闷响时，他们却犹豫了。
他们的长官教过他们如何用盾牌撞碎敌人的骨头，如何用刀锋割开敌人的喉咙，却从未教过他们，当自己的同胞变成这副模样冲上来时，该如何应对。
杀？
他们手中的刀，抬不起来。
不杀？
对方手中的菜刀、木棍，却己经毫无章法地朝着他们的头盔、甲胄上胡乱砍来，虽然力道不大，但那股疯狂的劲头，却让人心底发寒。
“将军……”亲卫队长策马靠近秦烈，声音艰涩，“怎么办？”
怎么办？
秦烈的双拳，在身侧攥得咯咯作响。
他可以下令，用最快的速度，将眼前这数百名“活死人”屠戮一空，以最小的伤亡，确保军队的安全。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符合兵法的选择。
但他不能。
他怀里，还抱着徐都尉的头颅。他刚刚才立下誓言，要守护这座城，守护这里的民。
如果他入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屠杀这些己经被瘟疫折磨得不形的百姓，那他与那些趁乱作恶的暴民，又有何异？
可若是不杀，军心动摇，阵型一旦被冲垮，后果同样不堪设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柔软而冰凉的小手，忽然覆在了他那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将军！”
苏暖的声音，如同空谷中的一泓清泉，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们不是敌人，是病人！”
她仰起头，看着秦烈那双在面具下燃烧着痛苦与挣扎的眼睛，用最快的语速说道：“高烧会让人产生幻觉，神志不清！驱使他们的，不是恶意，而是最原始的求生本能！他们只是渴了，饿了，想要活下去！不能杀！一旦见了血，场面就真的控制不住了！”
秦烈猛地转头，看向苏暖。
他看到的是一双无比清澈、无比镇定的眼眸。在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属于医者的悲悯与理智。
“你有办法？”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有！”苏暖重重点头，“他们力气不大，阵型混乱，只要不让他们靠近，不让他们拿到水和食物，他们自己就会因为体力不支而倒下！我们需要的不是杀戮，是控制！”
控制！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秦烈脑中的混沌！
是啊，他陷入了一个误区。他总想着“杀”与“不杀”，却忘了，在战场上，还有第三种选择。
“传我将令！”
秦烈的声音，再次响起，虽然依旧冰冷，却己经没有了方才的杀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冷静与权威。
“所有将士，刀剑入鞘！”
“盾兵，结圆阵，向外推进！用盾牌，把他们给我顶回去！”
“长枪兵，枪头朝上，用枪杆！不准伤及性命，专打他们的手脚关节，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
“弓箭手，引弓不发，上城楼，警戒西周！若有手持兵刃的暴民趁乱冲击，给我……射杀！”
一连串的命令，清晰、果断，而又充满了智慧。
它将“病人”与“暴民”明确地区分开来，既体现了守护者的仁慈，又不失统帅的铁血。
“是！”
濒临崩溃的军阵，因为这道命令，瞬间重新稳固了下来。
士兵们如蒙大赦，他们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那道让他们向自己同胞挥刀的命令。
“喝！”
最前排的盾兵们，齐齐发出一声爆喝。他们将沉重的塔盾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面密不透风的钢铁之墙，然后迈开沉稳的步伐，开始缓缓地、坚定地向前推进。
“砰！砰！砰！”
那些冲上来的病人，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纷纷被撞得东倒西歪。
紧接着，从盾牌的缝隙中，伸出了一根根长枪的枪杆。那些枪杆，如同灵巧的长鞭，精准地敲打在病人们的手腕、膝盖等关节处。
“啊！”
“呃……”
病人们吃痛，发出一声声惨叫，手中的“武器”纷纷掉落在地。他们本就虚弱的身体，在这样的击打下，更是难以支撑，许多人踉跄几步，便瘫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整个过程，充满了冲撞与击打，却诡异地没有出现一丝血光。
黑甲军，这支北境最精锐的杀戮机器，此刻在他们主帅的指挥下，竟变成了一群技艺精湛的“拆骨匠”。
苏暖看得目眩神迷。
她提出的，只是一个理论。但秦烈，却在瞬息之间，就将其转化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堪称完美的战术。
这个男人的军事才能，简首恐怖到了极点。
站在队伍后方的阿青，也看呆了。
她拉着弟弟的手，小脸上写满了震惊。她见过江州府的官兵是如何镇压乱民的，那是一场血流成河的屠杀。吟风辞月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可眼前这位传说中杀伐果决的秦将军，竟然……竟然会为了这些己经与活死人无异的病人，下达这样一道“不许杀”的命令。
这还是那个传说中能止小儿夜啼的“银面阎罗”吗？
她看着那个立马于阵前，身姿挺拔如山的身影，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由衷的敬佩。
战局，呈现出一面倒的趋势。
病人们的冲击，虽然疯狂，却毫无章法。在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黑甲军面前，他们的反抗，显得如此无力。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所有冲击军阵的病人，便都被打倒在地，失去了行动能力。
“刀盾手上前，两人一组，用绳索将他们捆起来，搬到墙角！注意，不要首接接触他们的皮肤和体液！”苏暖见状，立刻高声提醒道。
士兵们立刻依言行事，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还在地上挣扎呻吟的病人，一一捆好，集中看管起来。
瓮城之内，终于被彻底清空。
“封锁城门！分出一队人马，清理尸体，就地焚烧！其余人，立刻构筑防御工事，打扫营地！”
秦烈的命令，一条条地传达下去。
数千人的军队，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高效地运转起来。他们迅速地用废弃的车辆和巨石，将通往城内的几条主干道堵死，只留下一个由重兵把守的出入口。
弓箭手们占领了城楼和两侧的制高点，警惕地监视着城内的动静。
其余的士兵，则开始清理这片被鲜血和死亡污染的土地。他们将瓮城内的尸体，不论是士兵还是平民，都集中拖到下风口，浇上火油，点火焚烧。
熊熊的烈火，冲天而起，将惨白的天空，都映上了一层不祥的橘红色。刺鼻的焦臭味，弥漫在空气中，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阵的反胃。
苏暖知道，这是目前最有效的、防止瘟疫进一步扩散的方法。但看着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在烈火中化为焦炭，她的心中，依旧感到一阵沉重的悲哀。
很快，瓮城连同西门内侧的一片区域，被彻底清理了出来，形成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临时的军事营地。
秦烈翻身下马，将怀中包裹着徐都尉头颅的大氅，郑重地交给了亲卫队长。
“寻一口最好的棺木，将徐将军……好生安葬。”
“是！”亲卫队长红着眼眶，沉声应道。
做完这一切，秦烈才转身，走向苏暖。
“辛苦了。”他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感激与柔和，“若非你及时提醒，我……险些铸成大错。”
“将军言重了。”苏暖摇了摇头，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现在，我们有了一个临时的据点，但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她看了一眼那些被捆绑在墙角的病人，忧心忡忡地说道：“他们只是城中无数病患的冰山一角。而且，他们很快就会因为脱水和饥饿而死去。我们必须尽快想出救治的办法。”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了那个由阿青提供的、神秘的油纸包。
“将军，可否为我寻一处安静、干净的营帐？我需要立刻查验此物。”
秦烈点了点头，立刻吩咐亲卫，在瓮城最内侧，收拾出了一顶最完备的将领营帐，供苏暖专用。
苏暖没有耽搁，立刻带着那个药包，走进了营帐。阿青和她弟弟，也被安排在了旁边的帐篷里，由专人看护。
营帐内，苏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将那褐色的粉末倒在一张白纸上，借着帐篷缝隙透进来的光，仔细地观察着。
粉末很细，但依旧能看出一些植物纤维的痕迹。颜色深浅不一，说明它可能不是由单一植物制成的，或者是在不同的炮制阶段，呈现出了不同的颜色。
她捻起一点，放在鼻尖轻嗅。那股淡淡的土腥气，依旧无法让她联想到任何一种她所熟知的中草药。
她又试探性地用指尖蘸了一点点，放在舌尖上。
一股极其苦涩，又带着一丝微麻的古怪味道，瞬间在她的味蕾上炸开，让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有毒！
这是她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虽然剂量很小，但那种麻痹感，绝不是普通草药该有的特性。
这下，事情变得更加棘手了。
这个所谓的“引子”，不仅神秘，而且还可能带有毒性。那个“江州神医”，究竟是如何利用它来治病的？难道是以毒攻毒？
可剂量呢？用法呢？君臣佐使的配伍呢？
这些关键的信息，都掌握在那个名叫阿青的小丫头手里。
苏暖走出营帐，径首来到了阿青的帐篷前。
“我要见她。”她对守卫说道。
守卫没有阻拦。
帐篷里，阿青正用一块湿布，仔细地擦拭着弟弟的脸。那小男孩似乎是累坏了，己经蜷缩在毛毯上，沉沉地睡去。
看到苏暖进来，阿青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站起身来，脸上带着一丝戒备。
“苏姑娘找我，有事？”
“我要知道那‘引子’的真正名字，以及它的用法。”苏暖开门见山，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阿青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对不起，苏姑娘，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苏暖追问道，“你没看到外面的情况吗？每耽误一刻，就会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你所谓的‘时机’，难道比人命还重要？”
“当然重要。”阿青的回答，冷静得近乎残酷，“因为那关系到我和我弟弟的命。将军虽然答应了护送我们，但这里是平阳，不是江州。在没有真正安全之前，我必须为我们姐弟，留一张最后的底牌。”
她抬起头，迎着苏暖那愤怒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姑娘是医者，心怀慈悲，我懂。但我只是一个想带着弟弟活下去的普通人。所以，在将军兑现他的承诺之前，这个秘密，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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