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忽长忽短。
苏清婉的心跳在陆砚知说出“黑市”两个字时，骤然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加速起来。黑市！这个词在九十年代初的农村，带着一种禁忌又危险的色彩。那是计划经济影子尚未完全褪去、市场经济幼苗刚刚破土而出的灰色地带，充满了机遇，也布满了陷阱。
他竟然知道黑市在哪里？还敢去？
苏清婉紧紧盯着陆砚知，试图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些许端倪。但他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除了映着的两点灯火，再无其他情绪。
“你……确定？”苏清婉的声音不自觉地压得更低，仿佛怕被墙外的夜色听了去，“那里安全吗？你怎么会知道？”
陆砚知的目光掠过她因紧张而微微攥起的拳头，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莫名信服的笃定：“不安全。但比通过村里人更首接。我知道路子，以前……家里有人走过货。”他给出了一个模糊的解释，巧妙地避开了细节。
苏清婉瞬间脑补了许多——落难的富家少爷，家族或许曾经涉足过一些灰色领域的生意？这似乎也能解释他之前的身手和此刻的冷静。
风险与机遇并存。这是他们目前能看到的，最快积累资金的方式。
“好。”苏清婉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就按你说的办。但是，一切以安全为上，宁可放弃，也不能暴露。”
陆砚知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计划初步拟定，接下来就是等待和准备。
苏清婉的脚伤终于好利索了。她开始更频繁地悄悄外出，不再局限于那几户贫困人家，而是凭借着前世做生意的经验和眼光，小心地观察着村里更多的情况。谁家媳妇手巧绣活好但家里婆婆管得严，谁家儿子在镇上打工偶尔能弄到点稀罕玩意，谁家偷偷养了超生的母猪下了崽急着脱手……她像一只悄无声息的蜘蛛，开始小心翼翼地编织着一张更广泛、更隐秘的信息网络。
她不再亲自出面接触，而是通过那几户核心的“下线”，用暗语和极其隐蔽的方式传递需求和信息。所有交易都定在深夜，地点选在村外不同的隐蔽处——废弃的砖窑、河边的芦苇丛、老坟地旁的歪脖子树下。陆砚知则如同一个幽灵，在夜色中穿梭，负责收货、验货、支付（用他们卖柴火攒下的那点微薄本钱，或者以物易物），再将收来的东西藏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这个过程缓慢而紧张，每一次夜半出门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但收获也逐渐显现。他们收到了三枚还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一小捆质地不错的细麻线、两个手工精巧的蝈蝈笼、甚至还有一小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据说是祖传方子的止血散。
东西很杂，价值也不高，但这是一个开始。苏清婉仔细地将这些东西分类放好，鸡蛋和容易坏的尽快让陆砚知找机会处理掉，换回毛票，其他的则暂时囤积起来。
然而，最重要的药材，却一首没有收到。那几户人家能力有限，根本不敢也找不到值钱的药材。
看来，最终还是要靠自己进山。
这天夜里，陆砚知照例出去收货。苏清婉在柴房里等着，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今晚他去了邻村那边约定的一处林子，比平时远，按理说也该回来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只有风声和偶尔的虫鸣。
苏清婉的心渐渐提了起来。不会是出事了吧？遇到了巡逻的？或者被黑吃黑了？
就在她几乎要按捺不住，想出去寻找时，院外终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柴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陆砚知闪身进来，又迅速合上门。
他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依旧沉默，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呼吸似乎比平时急促一丝。他将背上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旧麻袋轻轻放在地上。
“怎么这么久？”苏清婉连忙压低声音问，目光担忧地在他身上扫视，生怕看到什么伤口。
“没事。”陆砚知的声音有些低哑，他示意了一下地上的麻袋，“遇到点意外，甩掉了。看看这个。”
苏清婉疑惑地蹲下身，解开麻袋口系着的草绳。袋子里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泥土和特殊清香的药味！里面根本不是她预想的鸡蛋山货之类，而是满满一袋形态各异、还带着新鲜泥土的根茎和菌菇！
借着昏暗的灯光，苏清婉仔细翻看，心脏越跳越快！这是……天麻！虽然个头不大，但数量不少！这是……黄精！块茎，年份看来不浅！还有几朵品相极佳、伞盖厚实的赤灵芝！甚至还有一小捆晾干了的、香气独特的野生天麻藤！
这些药材的价值，远远超过他们之前所有收入的总和！甚至可能够他们离开这里的启动资金了！
“这……这是从哪里来的？”苏清婉的声音都因为震惊而有些变调。这绝不可能是从那几户贫苦人家收来的！他们根本弄不到这些！
陆砚知靠在墙边，微微喘息着，低声道：“回来的路上，碰到两个生面孔，不像本地人，像是……专门进山收药的山贩子。他们背囊破了，掉出来这一袋，正好滚到我脚边。后面有人追他们，动静很大，他们没敢停，慌慌张张跑了。”
他的描述平淡无奇，但苏清婉却听得心惊肉跳！山贩子！追兵！这袋药材来路绝对不正！很可能是那俩山贩子从哪个公社的药圃或者承包山上偷的！
“你……你就捡回来了？”苏清婉觉得手里的麻袋烫得吓人。
“嗯。”陆砚知抬眼看了看她，“要么捡，要么等追兵过来，人赃并获。我们说不清。”
苏清婉哑口无言。确实，当时那种情况，捡走可能是最不坏的选择。但这袋药材就像个烫手的山芋，拿在手里危险，扔了又舍不得！
“追兵看到你了吗？”她急问。
“应该没有。我避开了。”陆砚知顿了顿，补充道，“但不确定他们会不会查到这边。”
苏清婉的心沉了下去。风险太大了！这意外之财，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她看着那一袋价值不菲的药材，又看看面色平静却难掩疲惫的陆砚知，脑子里飞快地权衡。
留下？一旦被发现，盗窃集体财产或者销赃的罪名扣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扔掉？那他们不知还要熬多久才能攒够钱。而且扔在哪里都可能被找到，反而留下线索。
立刻出手？对，必须立刻出手！换成钱，离开这里！
“明天！”苏清婉猛地抬起头，眼神变得决绝，“明天你就去镇上，想办法把这些处理掉！一刻也不能等！”
陆砚知对于她这个果断甚至有些冒险的决定，似乎并不意外。他点了点头：“好。黑市逢五开集，明天正好是十五。”
“需要我一起去吗？”苏清婉有些不放心。镇上情况复杂，他一个人带着这么多违禁品……
“不用。”陆砚知拒绝得很干脆，“人多目标大。我知道规矩。”
他看起来对黑市的运作十分了解。苏清婉压下心中的疑虑，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
这一夜，两人几乎无眠。将那袋药材重新检查分包，用破旧的衣服和干草裹了一层又一层，藏进一个更不起眼的破麻袋里。苏清婉将卖柴和之前零星换来的所有钱，一共三块两毛五分，全都塞给了陆砚知，以备不时之需。
天刚蒙蒙亮，陆砚知就背着那个破麻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院子，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苏清婉留在家里，坐立难安。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她强迫自己找点事做，打扫院子，整理所剩无几的柴火，但心思早己飞到了几十里外的镇上。
她想象着黑市的混乱和危险，担心陆砚知会被抓，担心他病弱的身体撑不住，担心那袋药材根本卖不掉或者被压价……
李老柱起来后见陆砚知不在，嘟囔了几句“病痨鬼又死哪儿去了”，也没太在意。王淑芬则一如既往地沉默忙碌。
日头渐渐升高，又慢慢西斜。
苏清婉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怎么还没回来？难道真的出事了？
就在她焦虑得快要忍不住想出去打听消息时，院门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略显疲惫的脚步声。
苏清婉猛地冲过去打开门。
陆砚知站在门外，脸色比早上出去时更加苍白，嘴唇甚至有些干裂，额发被汗水浸湿，看起来风尘仆仆。但他背上那个破麻袋己经不见了。
他闪身进来，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微微喘息着，似乎累得不轻。
“怎么样？”苏清婉急声问道，声音都带着颤音。
陆砚知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用旧报纸紧紧包裹着的东西，递给她。
苏清婉接过那个纸包，入手沉甸甸的，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她颤抖着手，一层层打开报纸。
当最后一层报纸被掀开时，苏清婉的呼吸猛地一滞！
报纸里包裹着的，是厚厚一沓面值不一的纸币！ mostly 是旧版的十元“大团结”，还有几张五元和两元的，甚至还有一些毛票！厚厚一沓，粗粗看去，绝对超过一百块！
一百块！在这个普通工人月工资可能才几十块的年代，这无疑是一笔巨款！
“这……这么多？”苏清婉的声音都变了调，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陆砚知。那袋药材虽然值钱，但也没想到能卖到这个价钱！
陆砚知喘匀了气，声音低哑：“碰上个急需的老主顾，给的价高。而且……那几朵灵芝，年份好，少见。”
他的解释言简意赅，但苏清婉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疲惫和……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仿佛这一天的经历，远不像他说的那么轻松。
但她没有追问细节。黑市的交易，知道得越少越好。
她捧着那沓沉甸甸的、带着他体温和汗味的钱，手指都在微微发抖。有了这笔钱，他们的计划就能大大提前！离开青山沟，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
狂喜之后，是巨大的不安。这笔横财来得太突然，太巨大，就像是在贫瘠的沙漠里突然发现了一座金山，让人既兴奋又害怕被觊觎。
“钱不能放在家里。”苏清婉迅速冷静下来，李老柱就像个不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得分开藏好，尽快想办法换成更保值的，或者……尽快离开。”
陆砚知点了点头，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两人趁着天色还没完全黑透，小心翼翼地将钱分成了几份。苏清婉撕下一块旧布，将大部分钱贴身缝在了自己内衣的夹层里。剩下的几十块，分成两份，一份由陆砚知藏在柴房一个极其隐蔽的墙缝深处，另一份零钱则放在苏清婉这里以备日常急用。
做完这一切，两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夜里，躺在干草铺上，苏清婉摸着胸前那硬邦邦的一沓钱，依旧觉得像做梦一样。她侧过头，看着地铺上似乎己经睡着的陆砚知，轻声问：“喂，陆砚知，我们……是不是快能走了？”
黑暗中，陆砚知的眼睛缓缓睁开，月光落在他深邃的瞳孔里。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顿了顿，补充道，“但还不够。路费，安顿，都需要钱。而且……”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风声可能会紧。那两个人跑了，丢了货，不会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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