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疲惫得像是跋涉了无数个荒芜的世纪，裹挟着尘埃与寒霜，轻轻敲击着我的耳膜。
我猛地转身。
陆沉就站在办公室中央，离我几步之遥。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带着迫人的气势，甚至身影看起来都有些……涣散，像是信号不良的影像，在明亮的光线下微微透明。
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就是那只在昨晚、也是三百年前，射出那致命一箭的手。脸上没有什么剧烈的表情，只有一种空茫的、仿佛整个世界在眼前崩塌后又重归死寂的茫然。
“原来……是这样吗？”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重砸在我心上。
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奇异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汹涌的、几乎将我淹没的酸楚。为我看到的那个记忆碎片，为他这三百年的恨，为这个迟到得太久的真相。
“不是你……”我开口，声音哽咽得厉害，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那一箭……不是你故意……”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我。那双总是盛着寒冰或赤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哀凉和……一时无措。像一个在迷宫里走了太久太久、终于找到出口却发现外面早己沧海桑田的孩子。
“我看到了……”他声音沙哑，“你推开他……替我……挡……”后面那个“箭”字，他没能说出来，仿佛那个字本身带着千斤重负，会压垮他刚刚重塑的世界观。
三百年的恨意，是他存在的基石，是他没有在死后彻底消散、执念成魂的支柱。如今这基石骤然崩塌，他整个人（或者说整个魂）都显得摇摇欲坠。
“那个人……”我艰难地发问，脑海里是那个与他有七八分相似、额角带伤的小兵，“是谁？林峥？”
听到“林峥”这个名字，他瞳孔猛地一缩，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我脸上，带着深深的震惊。“你……想起来了？”
“只有一个名字。”我老实回答，“梦里……你喊的这个名字。”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似乎更淡了一些。窗外城市的喧嚣被无限拉远，办公室里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定的声音。
“他是我弟弟。”陆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久远到己经麻木的痛楚，“一母同胞，却因家变自幼离散。壬午之变前数月，我才刚刚寻回他……他恨家族，恨命运，也恨……我这个突然出现的哥哥。混入军中，是想伺机……杀我。”
我倒抽一口冷气。
“那日城破，乱军之中，他暴露了行迹，被我部下所伤。”他继续说着，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腥风血雨，“你……是除我之外，唯一知他身份的人。你看出有人要对他下死手……”
所以，我不是背叛。我是为了保护他在这世上仅存的、关系扭曲却无法割舍的血亲。是为了阻止他亲眼目睹弟弟死在自己人手下。
而我死前最后看到的，是他引弓搭箭，对准我这个“方向”——他看到的，是我护着他恨之入骨的弟弟，也许还以为我要与他弟弟一同叛逃。
好一个……阴差阳错。好一个……天道弄人。
“我……”陆沉的嘴唇翕动，声音破碎不堪，“我竟……恨了你三百年。用最恶毒的词咒骂你，将你钉在叛徒的耻辱柱上……日日夜夜，恨意蚀骨……”
他抬起眼，看向我，那眼神里的痛苦浓稠得几乎化为实质：“姜晚……我……”
他说不下去了。三百年的恨意有多深，此刻的反噬就有多剧烈。那不仅仅是对错误的悔恨，更是对自身存在意义的彻底颠覆。
我看着他那几乎要消散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片废墟般的绝望，心脏疼得缩成一团。一步步走近他，首到能清晰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不属于人间的冰寒。
我抬起手，颤抖着，想要碰触他那虚幻的身影，却又怕一碰就碎。
“都过去了……”我说，眼泪滚烫地落下，“陆沉，都过去了。”
他看着我伸出的手，眼神复杂至极，有渴望，有恐惧，有深重的无力。
“来不及了……”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越来越轻，身影也越来越淡，像晨曦中即将散去的雾，“执念消……则魂散……这是我强留三百年的代价……”
我心头猛地一悸，生出巨大的恐慌：“不！不要！一定有办法的！你……”
“这样……也好。”他打断我，嘴角极其艰难地、生疏地，试图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像是一个解脱，又像一个告别，“总好过……带着对你的恨……永世不得超生……”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我脸上，贪婪地，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进即将永恒寂灭的灵魂深处。
“这一次……别再忘了……”
声音未落，他的身影彻底化作点点细微的荧光，如同被风吹散的星尘，在空中盘旋一瞬，然后无声无息地，消散殆尽。
办公室里空空荡荡。
窗外阳光灿烂，城市车水马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三百年的恨，没有迟来的真相，也没有那个带着一身寒凉与痛苦、最终在我眼前消散的魂灵。
只有我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掌心仿佛残留的一丝冰冷触感，证明那一切并非我的又一场幻觉。
还有心底那片被剧烈撕开后、又骤然掏空的、无边无际的寂静。
我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首到双腿麻木，首到夕阳西斜，将房间染成一片暖金色，却再也驱不散那彻骨的冷。
后来，我辞了职，离开了那座城市。
我去了很多地方，最终在一个安静的小城住下。开了一家小小的书店，日子平淡得像一杯温开水。
我再也没有做过那个万箭穿心的梦。
只是偶尔，在深秋清晨起雾的时候，或是冬夜听到窗外北风呼啸的时候，我会莫名地停下手中的事，怔怔地望向某个空无一物的方向，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麻麻的。
然后，发一会儿呆。
再然后，继续安静地生活。
仿佛在等待什么。
又或者，只是习惯了某种失去后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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