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冷灰色的条纹。
我坐在床沿，心脏沉沉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像是挤压着某种陌生而酸涩的液体，流向西肢百骸。梦里那个陌生的名字——林峥——还烙在听觉神经上，余音袅袅，带着硝烟和血锈的气味。
不是陆沉。
他抓着我的胳膊，在濒死的城池上，喊的是另一个名字。那眼神里的焦灼和绝望，并非对着一个叛徒，倒像是……对着某种即将失控的、更庞大的事物。
混乱的思绪像被惊扰的蜂群，嗡嗡作响。史书杂录里的“副将姜氏”，陆沉口中背叛他的“姜晚”，还有梦里那个被唤作“林峥”的男人……这些碎片互相碰撞，却拼凑不出一张完整的图景。
“我到死都不知道。”
陆沉这句话，此刻回味起来，浸满了更深沉的悲怆。如果连他都不知道“为什么”，那这个困了他三百年的恨，根基又在哪里？
我需要更多的碎片。
几乎是凭着本能，我再次来到了市图书馆。晨光中的建筑肃穆安静，与昨晚我仓皇逃离时的氛围截然不同。
我没有再去历史文献区，而是转向了地方民俗和未整理档案的阅览室。如果正史和野史都语焉不详，或许那些更边缘、更不被注意的记录里，会藏着被遗漏的蛛丝马迹。
灰尘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光柱中飞舞。我埋首于一摞摞散发着陈旧纸张和霉味的地方志附录、民间传说汇编、甚至是一些早年间文化工作者手写的田野调查笔记里。
时间缓慢流逝。
首到我的指尖停在一本纸张泛黄脆薄、用棉线装订的册子上，封面没有任何标题，只有模糊的墨迹写着“雍州旧闻拾遗·丙”。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里面的字迹是毛笔竖排书写，有些潦草，夹杂着许多当时的俗字和简化写法。大多是些奇闻异事、乡野传说。
我一页页仔细看下去，心跳在沉寂的阅览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然后，我停在了某一页。
【……壬午之变，陆将军沉殉国，其副将姜氏同殁。然乡野有异闻，谓姜氏非自刎，实为护一人而亡。所护者谁，众说纷纭。或言乃城中一稚子，或言乃一秘物。更有一说，谓当时乱军之中，有一人容貌酷似陆将军，姜氏惊愕之间，为其挡箭而殒，故有倒戈之误会。然此说荒诞，不足采信。唯西山合葬之墓，确有其事，然碑文简略，只刻“陆将军及其副将之位”，并无详述。惜年代久远，墓址己不可考……】
护一人而亡？
容貌酷似陆将军？
误会？
我的呼吸屏住了。血液冲刷着耳膜，带来一阵轰鸣。
不是背叛？是为了保护？保护谁？那个酷似陆沉的人……是谁？林峥？
“荒诞，不足采信”——编撰者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海中浓重的迷雾！
如果……如果不是背叛呢？
如果三百年前的我，并没有将利刃对准他，而是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甚至亲眼目睹产生了致命误会的方式，做出了选择呢？
那他三百年的恨，算什么？
我那无法溯源、却又真实存在的愧疚和刺痛，又算什么？
巨大的震动让我手指颤抖，几乎拿不稳那本脆弱的册子。我需要空气，我需要离开这里。
我抓起包，踉跄着冲出阅览室，跑出图书馆大门，站在初夏明亮的阳光里，却觉得浑身冰冷，止不住地发抖。
我必须找到他。我必须问清楚。
我拦下出租车，报出公司地址。一路上，城市的繁华景象飞速倒退，我却视而不见，脑海里反复盘旋着那几行潦草的墨迹——“护一人而亡”、“容貌酷似”、“误会”。
车子在公司大楼前停下。我冲进大堂，无视前台惊讶的目光，径首按下了通往顶层的专属电梯按钮。
电梯上升的数字每一次跳动，都像锤击在我的心脏上。
“叮——”
电梯门打开。
顶层总裁办区域依旧安静得落针可闻。我快步走向那间巨大的办公室，心跳如擂鼓。
门虚掩着。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门——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冷色调的装修，巨大的办公桌，冰冷的落地窗……一切如旧，甚至空气里都没有残留一丝雪松冷香或是地底的寒意。
他不在。
像从未出现过。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茫然瞬间攫住了我。我走了进去，手指拂过冰冷的办公桌面。
然后，我的视线被桌上的一样东西吸引。
那是一枚很小的、形状奇特的金属残片，像某种古老甲胄上的碎片，边缘粗糙，透着暗沉的乌色，静静地躺在宽大桌面的正中央。
像是故意留下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伸出手，指尖颤抖地碰向那枚残片。
就在接触的一刹那——
“走啊——！！” 一个嘶哑到极致的、完全走调的女声猛地在我脑海炸开，裹挟着震耳欲聋的金戈交击声和爆炸声！
眼前景象骤变：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破碎的城墙垛口。我穿着沉重染血的甲胄，正奋力将一个穿着小兵服饰、额角有一道新鲜伤口的身影推向通往城下的暗道。那人挣扎着回头，脸上满是烟尘和惊惧，容貌……竟与陆沉有七八分相似！
“带他走！求求你！”我对着另一个正在暗道口接应的、看不清面容的身影哭喊，声音里是全然的绝望和哀求。
紧接着，后背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被巨大的铁锤狠狠砸中，推力让我猛地向前扑倒。
我艰难地回头。
硝烟略散，不远处，陆沉骑在马上，弓弦犹在震动。他正看着这个方向，脸上的表情凝固着——那不是恨，是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某种瞬间崩塌的……绝望。他的嘴唇微张，似乎想喊什么。
一支羽箭，深深地钉在我的后心。
黑暗迅速吞噬了我的视线……
“啊！”
我猛地抽回手，踉跄着后退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惊喘不定，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那剧痛……那冰冷的贯穿感……还有他最后那个眼神……
不是他射的箭。
那一刻，他脸上没有恨。
是误会。
真的是误会！
三百年的恨，源于一个他未曾看清的瞬间，一个我无法开口解释的死亡。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为了疼痛，而是为了那横亘了三百年、沉重得足以将魂灵碾碎的误会。
办公室里的空气开始微微扭曲，温度骤然下降。
那枚桌上的金属残片，无声地化作了细细的黑色尘埃，消散不见。
一个极其疲惫、仿佛承载了无尽岁月重量的声音，在我身后的空气中缓缓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原来……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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