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惨白，勾勒出他坐在我家沙发上的剪影，像一尊沉入黑暗的冰冷雕塑。
我的钥匙串还捏在手里，金属的冰凉硌着掌心，却远不及此刻心底涌上的寒意。血液似乎瞬间凝滞，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进来的？
那句“现在，你相信了？”低哑地悬在空气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更深重的、我无法承受的诘问。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试图用这点微弱的痛感确认自己并非又坠入了另一个更荒诞的梦境。
“……那些记载，”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是真的？”
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那里面没有了办公室里的疯狂恨意，却更像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渊，藏着三百年的风霜与死寂。半晌，他才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唇角，那算不上是一个笑。
“史书由胜者书写，杂录靠野老口传。真假……”他顿了顿，声音里有一种磨碎了的苍凉，“有那么重要吗？”
“对我重要！”我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发颤，“如果那上面写的是真的……如果我真的……背叛了你，杀了你……”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被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尖锐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堵住。
他沉默地看着我，黑色的眼眸像两口深井，映着我惶惑失措的影子。
“那你现在，”他慢慢站起身，朝我走来，步调沉缓，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是想向我忏悔，还是想再次确认我这个‘鬼魂’不值得你害怕？”
我下意识地后退，脊背紧紧抵住门板，无处可逃。他的靠近带来一股冷冽的气息，不是雪松香，而是一种更原始的、像是从极深的地底带来的寒冷。
“我不知道……”我混乱地摇头，图书馆古籍上那些冰冷的字句和他办公室里疯狂的指控交织在一起，撕扯着我的神经，“我什么都不记得！那些对我来说只是文字，是噩梦！你说的三百年，背叛，万箭穿心……我没有任何感觉！”
这句话似乎刺痛了他。
他脚步停在我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眼底那片深沉的寒冰骤然裂开一丝缝隙，泄露出底下汹涌的、几乎能焚毁一切的痛苦。
“没有感觉？”他重复道，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裹挟着压抑了三百年的风暴，“姜晚，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还是说，转世轮回，连一点点愧疚都能洗干净？”
他猛地抬手，并非要攻击我，而是狠狠攥紧了自己的胸口，指节泛白，仿佛那里正承受着无形的、巨大的痛楚。
“可在这里！”他几乎是在嘶吼，眼眶瞬间逼得通红，那疯狂的恨意似乎又要破冰而出，“三百年了！每一天，每一刻！那些箭矢穿过去的痛！冰冷！还有你看着我、把我推出去时的眼神——！它们刻在我的魂灵里！烧不化！磨不灭！你告诉我你没感觉？！”
他的情绪失控只爆发了一瞬，又被他强行压下，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眼底无法掩饰的猩红。他看着我，像一头濒死的困兽。
我被他的痛苦震慑住了，呆立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闷地发疼。恐惧依旧在，却奇异地混杂进了一丝……共鸣般的刺痛。
梦里那万箭穿心的画面再次浮现，这一次，似乎真的带着一点冰冷的、绝望的触感。
“……对不起。”这三个字轻飘飘地从我唇间溢出，连我自己都愣了一下。我不知道我在为什么道歉，为三百年前那个可能是我的女人？为我现在的一无所知？还是仅仅为眼前这个人……或者说，这个魂灵，显而易见的痛苦。
他怔住了，眼底翻涌的暴戾和痛苦凝固了一瞬，像是没料到会听到这个。他死死盯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出丝毫的虚伪或敷衍。
良久，他眼底的血色慢慢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空洞。他松开了攥着胸口的手，颓然地向后退了半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对不起……呵……三百年，就换来一句对不起。”
他转过身，不再看我，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孤寂萧索。
“陆沉……”我鬼使神差地叫了他的名字。
他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当年……‘我’为什么那么做？”我问出了最致命的问题。如果那是我，总该有一个理由。
他的背影僵硬了一下。
“我不知道。”他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带着一种深刻的茫然，“我到死都不知道。”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影如同融入阴影般，消失在我的客厅里，就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门没有开，窗也没有动，他就那样凭空消失了。
只剩下我，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耳边反复回响着他最后那句话。
【我到死都不知道。】
这才是最深的绝望。
而那一夜，我久违地没有再做那个万箭穿心的梦。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模糊的片段：硝烟弥漫的城头，穿着古老甲胄的他紧紧抓着我的胳膊，眼睛赤红，却不是恨，而是某种焦灼的绝望，他对我说着什么……
我听不清。
只有一个名字，随着呼啸的风声，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那不是“陆沉”。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窗外天光微亮。
心脏在胸腔里沉沉地跳动着。
那个名字……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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