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漫到腰腹时,泡胀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像捆着湿冷的旧棉线,每动一下都往里钻。我攥着课桌边缘的手早麻了,指节泛白,指甲抠进木头缝里,木屑混着黑泥嵌进指甲缝——缠在小腿上的触手越勒越紧,滑腻的东西顺着裤管往上爬,细小的凸起蹭着皮肤,痒得钻心,混着被勒出的钝疼,像有无数条小蛇在腿上爬。
苏晚还站在讲台上,粉笔停在黑板半道,画了一半的灯塔被湖水漫过,白色粉笔灰在水里散成雾,像掺了牛奶的湖。她眼睛里还在渗湖水,带着点黑泥渣,顺着脸颊往下滴,落在讲台上的水洼里,溅起的水花刚碰到她灰布鞋尖,就凭空没了——那鞋像涂了层油,水沾上去就滑开,始终半干着,鞋边连点泥都没沾。
“林野同学,怎么不说话?”她又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轻,却裹着层水,沉甸甸地压在耳朵里,“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疼,像吞过煤渣,咳了两声,只咳出点带腥气的唾沫。脑子里嗡嗡响,苏晚的话、溪溪的呼救声、妈在电话里说“天凉多穿点”的声音,全搅在一块,像被湖水泡烂的纸,分不清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幻听。只能摇着头,眼泪混着脸上的湖水往下掉,砸在课桌上,和之前的泪印叠在一块,晕成深色的疤。
“你应该知道的。”苏晚慢慢走下讲台,脚步踩在水里没溅起一点水花,像在冰面上滑。她停在我课桌旁弯腰,眼睛离我只有一臂远,我能看清她瞳孔里的自己——头发湿淋淋贴在脸上,衣服往下滴水,小腿上缠着几缕半透明的触手,像挂了串水草,丑得吓人。“你和你妹妹,不就是双胞胎吗?”
“我们不是……”我终于挤出声音,发颤的声线里裹着哭腔,“我和溪溪差两岁,不是双胞胎……”
话刚落地,教室突然剧烈晃了一下,头顶“滋滋”响起来——抬头才发现挂着盏矿灯,刚才明明是掉漆的旧灯泡,什么时候换的?光扫过墙壁,那些贴着的“矿区安全守则”往下掉,纸页泡在水里,字迹慢慢扭着变样:“不许靠近湖边”的“不许”被墨汁晕开,长成“在等”;“不许在午夜听钟声”的“不许”变成“钟声是”,苏晚的笔迹像条粘了墨的虫子,在纸上爬着改自己的身子。
苏晚的嘴角来,不是之前温和的笑,是种被线扯着的诡异弧度,左边嘴角高,右边低。“是不是双胞胎,不重要。”她说着伸手碰我桌上的旧课本,指尖刚碰到书页,课本就像化了似的变成黑泥,顺着课桌边缘往下流,落在水里立刻散开,变成几条银鱼——滑溜溜的,钻进裤管时蹭着小腿,凉得我一哆嗦,刚想伸手抓,鱼就没影了,只剩腿上一阵发麻。“重要的是你们的心连在一块——就像1927年那对双胞胎,姐姐想护着妹妹,妹妹非要跟着,最后不都留在湖里了?”
“1927年的双胞胎……”我重复着,脑子里突然撞进阅览室那本《祭湖仪式记录》的字——“祭湖需双胞胎,左眼泡湖水,右眼泡煤渣”,当时看不懂,现在苏晚的话像根针,扎在那些字上,血一下子就涌出来了。“他们是被献祭了?”
“献祭?”苏晚笑出了声,喉咙里混着个小孩的调子,像有个娃娃在她嗓子里跟着笑,“不是献祭,是回家。‘娘’给他们住的地方,让他们永远在一块,怎么叫献祭?你看那些失魂者,渔人、矿魂,不都在等回家的机会吗?”
她抬手往教室后排指,我顺着看过去——原本空着的座位上,不知什么时候坐满了人影,都是穿矿区校服的小孩,肩膀窄窄的,像刚上小学。头发滴着水,“滴答”落在课桌上,积成小水洼,倒映着他们模糊的背影——校服后颈处都沾着黑泥,像从湖里捞上来的。我想看清他们的脸,刚要撑着课桌站起来,苏晚的手就按在了我肩上。
她的手真凉,像块刚从湖里捞上来的冰,按得我肩膀发僵。“别去看。”她说,声音压得很低,热气呼在我耳朵上,带着湖腥气,“他们是我的学生,1947年红雾来的时候,没来得及跑,现在还在等‘娘’的召唤呢。”她凑得更近,“你知道他们为什么等吗?因为他们想当‘娘’的眼睛和耳朵,想永远留在花家湖——这里多好啊,没外面的吵闹,没忘记人的疼,跟着‘娘’,就能记住所有想记的人。”
“我不想记住……”我用力推开她的手,想往后退,触手却缠得更紧,小腿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麻意顺着腿往上爬。“我不想记溪溪被湖水卷走的样子,不想记妈在医院哭的样子,我想忘了这些!”
苏晚首起身,眼神里的温和全没了,只剩一片冰凉的湖水,她的脸开始变透明,能看到后面黑板上的字迹。“你忘不掉的。”她说,喉咙里的小孩声更清楚了,“你以为忘了,其实都存在‘娘’那里——你的罪,你的愧疚,全存着,只要‘娘’想,就能让你记起来所有事。”
她抬手在我眼前晃,指尖沾的湖水落在我脸上,冰凉的触感刚碰到皮肤,头就像被重锤砸了一下,剧痛顺着太阳穴往脑子里钻。无数画面炸开——
十年前的花家湖,天很蓝,湖水清得能看见鱼,溪溪穿的红裙子是妈给她做的,袖口缝着白色花边,手里举着个塑料纸风车,跑着喊我“姐姐,你看湖里有光!”;我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手机屏亮着,正和同学聊周末去哪玩,只敷衍地挥挥手“别跑太远,小心摔”;然后是溪溪的呼救声,“姐姐!救命!水里有东西抓我腿!”;我跑过去时,只看到湖面泛着圈涟漪,溪溪的红裙子漂在水上,像朵被泡烂的花,风一吹就翻过来,露出里面的白衬里;还有妈在医院的病房里,手里攥着溪溪的照片,照片都被眼泪泡卷了边,妈指甲盖里沾着消毒水味,哭着说“我对不起她,那天我不该让她跟你去湖边的”……
“啊——!”我抱着头蹲下来,眼泪混着湖水往下掉,嘴里发出模糊的哭声。这些画面太清楚了,清楚得像昨天刚发生,溪溪喊“姐姐”时的调子,妈哭时肩膀的颤抖,甚至湖风刮在脸上的温度,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以为时间能磨掉这些,以为不去想就不会疼,可现在它们全回来了,像无数根针,扎在心脏上,疼得我喘不过气。
“你看,你都记起来了。”苏晚的声音在头顶响着,带着点满意的调子,“这就是‘娘’的力量,她能让你记起所有想忘的,也能让你忘掉所有想记的——只要你当她的眼睛和耳朵,就不会再疼了。”
教室晃得更厉害了,天花板往下掉水泥块,砸在水里“扑通”响,溅起的黑泥落在我头上。我抬头,那些学生的人影开始转过身,脸是模糊的,像蒙了层雾,只有眼睛是清楚的——浑浊的乳白色,和卖鱼老头的瞳孔一样,和林溪学生证上的眼睛一样。他们慢慢站起来,脚步踩在水里没声音,像一群飘着的幽灵,向我这边走。
“跟我们一起等吧,林野同学。”苏晚的声音从西面八方传来,她的身体己经完全透明,只剩个灰布衫的轮廓,“跟我们一起当‘娘’的眼睛和耳朵,这样你就能永远和溪溪、和妈在一块,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不要!”我拼命想站起来,触手却缠得死死的,小腿的刺痛越来越重。学生的人影己经走到我面前,他们伸出手,手很凉,像刚从湖里捞上来,指甲缝里沾着黑泥,要抓我的胳膊。我看着他们的眼睛,突然想起溪溪小时候怕黑,抓着我的手说“姐姐保护我”;想起妈生病时,拉着我的手说“野野要好好的”——我不能留在这里,不能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东西,我要出去,要找到溪溪,哪怕她己经变成“娘”的一部分,我也要找到她!
我攥着课桌腿,指节捏得生疼,猛地往人影砸去——课桌撞在人影上,“哗啦”散了架,木头渣子溅到我胳膊上,疼得我龇牙。人影像泡沫一样散开,变成黑泥落在水里,没几秒就没影了。苏晚的惊呼声传来,“你干什么!”
我没理她,抓着散架的桌腿往缠在腿上的触手砸,木头撞在触手上“砰砰”响,那些滑腻的东西终于松了点。我趁机爬起来,往教室门口跑——湖水漫到胸口,跑起来像在灌了铅的水里挣扎,每一步都要费尽全力,衣服往下滴水,扯得我胳膊发沉。
“别跑!你跑不掉的!”苏晚的声音在身后追着,教室的墙壁开始塌,黑泥和湖水一起往下掉,砸在我背上,疼得我差点摔倒。回头看了一眼,苏晚的轮廓己经没了,只剩黑板上的字迹在水里漂着——“雾是老湖的呼吸”变成了“你是老湖的孩子”,“钟是老湖的心跳”变成了“你是老湖的心跳”,那些字还在慢慢变,像活的。
终于跑到门口,伸手去推门,门把手上缠着几缕触手,像蛇一样缠上来,要抓我的手。我咬着牙用力推,触手被扯断的瞬间,传来“嘶嘶”的声,像什么东西在疼,断口处渗着乳白色的粘液,粘在我手背上,凉得恶心。
门外不是医院走廊,是一片红雾,浓得能见度不足一米,空气里全是煤尘和湖腥气,吸一口都呛嗓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跑了进去——不管这是哪,只要能离开那个教室,离开苏晚,就好。
脚下踩着凉硬的东西,像是碎骨头,又像是煤块,硌得脚底生疼。跑了没几步,就撞在个硬邦邦的东西上,带着木头的质感。我停下脚步,用手摸了摸,是个货架,上面摆着些瓶瓶罐罐,标签都糊着。
打开矿灯,光扫过货架,看到几瓶矿泉水,标签上印着“1947年”,和水产码头那罐银鱼罐头的标签一模一样,连红漆的颜色都没差。
“小姑娘,你要买水吗?”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沙哑得像磨过砂纸。
循声看去,一个穿围裙的中年女人从雾里走出来,头发粘在脸上,沾着点黑泥,围裙上的铁锈色污渍硬邦邦的,像结了痂。她笑的时候嘴角只动一边,像被线扯着,手里拿着瓶矿泉水递过来,“只有1947年的了,很好喝的,你尝尝?”
我看着她的手,指尖沾着黑泥,指甲缝里还有点银鱼鳞片——和卖鱼老头、苏晚的手一样。心沉了下去,我还是没逃出去,里世界又把我拖进了新陷阱。
“这里是哪里?”我握紧矿灯,指节都发白了,“我刚才还在医院的教室,怎么会在这?”
女人笑了笑,把矿泉水放在货架上,转身往雾里走,“这里是花家湖的小卖部啊,你不是来买水的吗?”她的声音越来越远,“快选吧,不然‘娘’来了,你就没机会了。”
我站在货架前,看着那些印着“1947年”的矿泉水,突然觉得累。跑了这么久,挣扎了这么久,还是没逃出里世界的网,它像个囚笼,把我困在花家湖,无论往哪跑,都绕不开。
雾越来越浓,红雾里传来“哗啦”的水声,像是湖水漫上来了。我知道,里世界又要变了,或者说,“娘”要来了。握紧矿灯,看着女人消失的雾团,心里第一次生出绝望——也许,我真的要永远留在这了,留在这个只有红雾、湖水和疼的地方。
脚突然踩空,身体往下坠的瞬间,耳边全是“哗啦”的水声,红雾裹上来,腥气呛得我闭住气,像被按进了湖底。闭上眼睛,等着下一个幻象来——也许苏晚说得对,这里能让我记住所有想记的人,哪怕代价是永远困在囚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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