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镯子在水面上漂得慢，像被细得看不见的线拽着，铁锈色的湖水漫过鞋尖时，凉意顺着脚趾缝往上爬，冻得指节发僵。我盯着那圈银亮，脑子里突然撞进十年前的画面——妈戴着这只镯子，在花家湖边蹲下来给溪溪拍照，阳光落在镯子上，反光晃得溪溪眯眼笑，妈还故意把镯子往溪溪手腕上凑，溪溪嫌凉，缩着手躲，镯子“当啷”掉在地上，银响脆生生的。可现在，这镯子沾着湖底的黑泥，在水里转着圈，像在勾着我过去。
“哗啦——”
冰柜里突然传来闷响，不是之前的碰撞声，是更沉的、像有东西在水底翻拱的动静。我猛地抬头，矿灯的光柱扫过去，冰柜门己经完全敞着，里面的湖水不再是慢慢溢，而是“哗”地往上涌，像被人从底下猛顶了一下，水面冒着白汽，腥气裹着冷意扑过来，呛得我嗓子发紧。
“不……”我往后退，脚却被湖水黏住，像踩在烂泥里，挪不动。水己经漫到脚踝，里面有东西轻轻蹭我的腿，滑溜溜的，不是水草的糙，是小鱼苗的软。低头看时，水面下飘着无数半透明的银鱼苗，眼睛是浑浊的乳白色，和水产码头那个老头的瞳孔一模一样，有的还顺着裤腿往上跳，落在皮肤上，凉得我一哆嗦。
“砰！”
又是一声重响，冰柜里的湖水突然喷出来，水柱有半人高，带着冰碴子，首接泼在我身上。我没来得及躲，浑身瞬间湿透，衣服贴在背上像裹了层湿抹布，头发滴着水，流进脖子里，冷得我打颤，嘴里全是湖水的腥气，还混着点煤渣的涩味，呛得我弯着腰咳嗽，矿灯从手里滑出去，“当”地砸在地上，光柱歪向货架——之前看到的银鱼罐头倒在水里，标签泡开，露出里面模糊的印子，像张人脸，眼睛的位置正好对着我。
湖水还在涌，从冰柜里顺着地面流，很快漫到小腿。我想捡矿灯，手刚伸出去，就被水里的东西缠上了——是缕深绿色的水草，带着黑泥，绕着我的手腕往上爬，越收越紧，细须子钻进袖口，贴在胳膊上，痒得像有小虫子爬。我使劲甩手，指甲刮到水草，还带下点泥，糊在手上更恶心，低头看时，水里的银鱼苗越聚越多，围着我的腿转，有的甚至钻进裤脚，在皮肤上游动。
小卖部的货架开始晃，“咯吱咯吱”响，上面的罐头、零食往下掉，砸在水里“扑通”响。有罐鱼干摔开了口，里面的鱼发黑发臭，泡在水里像一团烂棉絮。我抓着货架的铁架子，指节捏得发白，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逃出去，必须逃出去。
可脚像被钉在水里，水下有东西勾住了我的裤脚——不是水草，是硬邦邦的，像人的手指，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勾着裤腿往上爬，力道越来越大。我往下踩了踩，没踩到东西，反而被拽得往前趔趄，差点摔进水里。
“谁？谁在下面？”我喊出声，声音抖得厉害，只有湖水的“咕噜”声回应我，还有鱼苗啄食裤腿的“沙沙”声。矿灯的光还歪在冰柜那边，我能看到水面上飘着个模糊的人影，穿红裙，看不清脸，只能看到裙摆沾着黑泥——是溪溪？
“溪溪？是你吗？”我朝着冰柜的方向喊，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希望。可那个人影只在水面上晃了晃，就沉了下去，紧接着更多的湖水涌出来，还夹着碎煤块，砸在我的腿上，生疼。
手腕上的水草还在勒，指尖的鱼鳞在水里泛着淡红色的光，越来越明显。耳道里开始流湖水，顺着脸颊往下滴，混着眼泪，我摸了摸耳朵，指尖沾到点绿色的水藻，细小的，缠在指缝里，像湖底的碎草。
我甚至能感觉到，身体在慢慢适应这片水——不再觉得刺骨的冷，反而有点熟悉，像小时候在老家的池塘里玩水的暖。可这种熟悉感让我更怕，我不想变成和那些失魂者一样的东西，不想变成湖的一部分。
“救命……有人吗？”我朝着门口喊，声音不大，在逼仄的小卖部里绕了圈，又落回耳朵里。门口的红雾更浓了，能见度不足三米，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煤尘的味道，吹在湿衣服上，更冷了。
我抓着货架，一步一步往门口挪，湖水没到大腿，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块石头，沉得厉害。水下勾着裤脚的力道也越来越大，我低头时，隐约看到水面下有只手，苍白的，手指上沾着黑泥，是之前从冰柜里伸出来的那只——是妈的手！
“妈！你放开我！”我用力踢腿，想甩开那只手，可它抓得更紧，甚至顺着裤腿往上爬，碰到我的膝盖时，凉得我浑身发抖。那不是活人的温度，是冰的冷，没有一点生气。
正挣扎着，货架突然“咔嚓”响了一声，铁架子歪下来，上面的罐头全砸在我身上。我没站稳，摔进水里，湖水瞬间漫到胸口，呛得我咳嗽不止，嘴里全是腥气和煤渣，硌得牙齿疼。
那只手趁机抓住了我的胳膊，冰凉的触感顺着胳膊往上爬，我想推开，手腕上的水草却突然收紧，勒得我眼前发黑。水里的银鱼苗开始往我身上跳，有的钻进衣领，贴在脖子上，痒得我想尖叫，却发不出声音。
“不……我不要……”我在水里乱抓，手指突然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门口的门把手！我像抓着救命稻草，死死攥住，指甲抠进木头缝里，用力想站起来。
可那只手还抓着我的胳膊，水下的力道像要把我往冰柜里拖。我能听到耳边有低语声，不是妈的，是更模糊的、很多人叠在一起的声音，像“娘”的召唤：“过来……成为我的一部分……”
“我不！”我用尽全身力气往门口拽，胳膊上传来一阵剧痛，像要被扯断，那只手终于松了。我踉跄着扑到门口，用力拉开门，跌了出去，摔在地上，胸口撞得生疼。
外面的红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能见度不足五米。我趴在地上喘气，身上的湖水往下滴，冻得我嘴唇发紫。矿灯还在小卖部里，里面的湖水漫到门口，顺着门槛流出来，像条小蛇，往我这边爬。
想站起来时，才发现腿软得厉害，刚撑起身子，又摔下去。这时才注意到，周围的地面变了——不是小卖部门口的水泥地，是滑腻的泥地，沾着鱼内脏和黑泥，踩上去“黏”的一声，和水产码头的地面一模一样。
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除了煤尘和腥气，还多了鱼内脏腐烂的臭味，熏得我想吐。抬头看时，不远处有几个模糊的人影，穿着渔民服，低着头，手里拿着渔网，机械地重复着“撒网-收网”的动作，网里没有鱼，只有黑煤块——是渔人失魂者！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从湖区小卖部逃出来了吗？怎么突然到了水产码头？
脑子里像被湖水泡过，浑浑的，分不清刚才的小卖部是梦还是真，现在的码头又是真的假的。摸了摸口袋，苏晚的笔记本还在，湿淋淋的，贴在腰上，硌得慌。翻开时，字迹泡得模糊，只有页脚的灯塔图案还清晰，甚至泛着淡红色的光，像在发光。
从小卖部流出来的湖水在泥地上汇成小溪，往失魂者的方向流。那些人像没看见我，还在重复撒网的动作，嘴里念叨着“湖娘要煤……湖娘要煤……”，声音空洞，没有一点起伏，像录音在循环。
我想爬起来躲远些，刚动了动，脚踝就被什么东西缠上了——是缕水草，和小卖部里缠我的那缕一样，带着黑泥，顺着脚踝往上爬。能感觉到，水下还有更多的水草在往这边游，像要把我缠起来。
“不……别过来……”我用力踢腿，水草却越缠越紧，甚至有须子钻进袜子里，贴在皮肤上。回头看时，小卖部的影子在红雾里晃，冰柜的位置像个黑洞，还在往外涌水，像要把整个码头淹了。
身后突然传来“哗啦”的水声，像是有人在水里走。我猛地回头，没有矿灯，只能看到红雾里飘着个模糊的人影，穿红裙，背对着我，裙摆沾着的黑泥在水里拖出痕迹。
是溪溪？
“溪溪？”我喊出声，声音飘在雾里，没走多远就散了。那个人影动了动，慢慢转过身，看不清脸，只看到她的眼睛——浑浊的乳白色，和失魂者的瞳孔一模一样。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手腕上戴着只银镯子，和从冰柜里漂出来的那只一模一样，甚至能看到镯子上刻的小鱼图案。
“你……你是溪溪吗？”我又问，心里又怕又盼，怕不是她，又盼着是她。可她还是没说话，只是对着我招了招手，脚下的湖水突然往她那边流，带着缠在我脚踝上的水草，把我往她那边拽。
我想抓着旁边的石头反抗，手指却只摸到滑腻的泥，没抓稳，还是被水草拖着往前行。红雾越来越浓，失魂者的念叨声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贴在耳边，混着“娘”的低语，吵得我头疼。
就在我离她只有几步远时，那个人影突然“呼”地一下散了，像被雾吞了。缠在我脚踝上的水草也瞬间松了，我没站稳，摔在泥地里，溅了满脸的黑泥，嘴里又腥又涩。
趴在地上喘气时，绝望像湖水一样漫上来。我到底在哪里？表世界？里世界？还是早就没有界限了？我像只被猫玩的老鼠，从一个陷阱跑到另一个陷阱，永远逃不出去。
不远处突然传来“吱呀”的响声，是木门被推开的声音。抬头看时，红雾里显出个熟悉的轮廓——矿区医院的大门，上面的“矿区医院”西个字被红漆涂改成了“囚笼”，和我在里世界看到的一模一样。
表里世界的切换，己经彻底乱了。
我扶着旁边一棵枯树慢慢站起来，身上的泥结了块，硬邦邦的，衣服还是湿的，冷得我打颤。指尖的鱼鳞更明显了，在雾里泛着淡红的光，耳道里又流出水，这次带着团绿色的水藻，我用手指抠出来，水藻还在动，像活的。
看着医院的大门，我知道自己没别的选——要么进去，要么被湖水淹，要么被失魂者抓。深吸一口气，抹了把脸上的泥，往医院走。
刚走两步，身后传来“咕噜”的水泡声。回头看时，从小卖部流出来的湖水汇成了个小水洼，里面的银鱼苗还在游，水草上缠着那只银镯子。水洼里突然泛了圈涟漪，下面飘着个模糊的人影，穿灰布围裙——是小卖部的那个女人！
她的脸在水面下若隐若现，眼睛是浑浊的乳白色，嘴角往上翘，像是在笑，又像是在说：“你逃不掉的……”
我吓得转身就跑，往医院大门冲。红雾在身后追，像要把我裹住，失魂者的念叨声、“娘”的低语声混在一起，吵得我脑子疼。跑到医院门口时，我甚至能感觉到“娘”的意识就在附近，像双眼睛，盯着我。
冲进医院大门的瞬间，身后的门“吱呀”一声自己关上了，我伸手去推，却推不动，像被什么东西顶着。后背贴在门上，能感觉到门板上的锈迹硌得慌，看着大厅里散落的病历本，上面写着我的名字，诊断结果是“替代性创伤障碍”，字迹和我自己的一模一样。
表里世界的界限，早就没了。我像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虫子，无论往哪飞，都撞得到壁，永远逃不出花家湖这个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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