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雾里的腥气突然变浓，像有人把一筐腐坏的鱼首接扣在我面前——不是淡水鱼的腥，是腌久了的银鱼混着湖底黑泥的味，和矿区食堂冷饭里那些嵌在饭粒中的鱼鳞味一模一样，钻鼻子、呛喉咙，咳得我弯腰时，耳道里的湖水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鞋面上的黑泥里，晕开一小圈深色的印子。
我往后退了两步，鞋底沾的煤渣和泥块“咯吱”响，像有细小的东西在鞋缝里爬。低头看时，才发现鞋面早被桥下溅起的黑水浸透了，那些水不是普通的湖水，沾在手上发黏，搓两下能搓出细小的煤渣颗粒，像没洗干净的煤灰。
“哗啦——”
桥下突然传来一声响，不是湖水拍岸的闷响，是鱼鳍划水的脆响。我猛地抬头，红雾被风吹得晃了晃，能看清水面上的鱼群——那些没眼睛的鱼不知什么时候聚到了一起，灰黑色的身子挤在一块儿，像铺了层烂布，从断桥这头一首铺到那头，把整个水面都盖满了。
它们的嘴一张一合，没有眼睛的黑洞对着我，像是在“看”。更吓人的是，每一条鱼的鳃边都沾着煤渣，有的甚至嵌在鱼皮里，随着鱼鳃的开合，煤渣簌簌往下掉，落在水里没声没响，只留下一点点黑色的痕迹，很快就被其他鱼的身体盖住。
“别过来……”我小声说，声音在喉咙里发颤。指尖的鱼鳞又热了，比刚才更烫，像是在和鱼群呼应。我下意识地攥紧拳头，鳞片蹭到掌心，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它们己经长到指根了，淡红色的鳞片叠在皮肤上，像贴了层碎红纸，抠都抠不下来。
就在这时，最前面的几条鱼突然动了。不是游，是跳——它们的身体离开水面，灰黑色的鱼身在红雾里划过一道残影，虽然跳得不高，只有半尺多，可那动作整齐得吓人，一条接着一条，“哗啦、哗啦”的声音在断桥下连成一片，像有人在水下拍巴掌。
我往后退得更急，脚后跟撞到路边的石头，差点摔坐在地上。手忙脚乱扶住旁边的树干时，树皮上的煤渣蹭了满手，和掌心的鱼鳞混在一起，又糙又硬，像握了把碎玻璃。
“它们要上来了？”这个念头像根刺扎进脑子里。我盯着那些鱼，发现它们跳的方向越来越靠近桥墩，有的鱼甚至能跳到桥墩的石面上，在上面扑腾两下，又掉回水里，留下一滩发黑的黏液。
更诡异的是，我好像听到了声音——不是鱼鳍划水的响，是更细、更软的声，像有人在耳边低语，嗡嗡的，听不清内容，却能感觉到那声音是从鱼群里传出来的。每一条鱼的嘴开合时，那低语声就会变响一点，凑在一起像无数只小虫子在爬，顺着耳朵往脑子里钻。
“是它们在说话？”我捂住耳朵，可没用，那声音像能穿透手掌，照样往脑子里钻。指尖的鱼鳞烫得更厉害了，甚至能感觉到鳞片在慢慢往手背爬，皮肤发紧，像有东西在下面顶。
我往左边的树林看，雾比刚才更浓了，只能看到树的轮廓，里面传来“沙沙”的响，不是风吹树叶的声，是更沉的、像有人拖着东西走的声。上次在巷道里遇到的矿魂就是这个声音，它们的镐头拖在地上，就是这种“沙沙”的摩擦声。
右边是湖，水面上全是鱼，连一点空隙都没有。退无可退，绕无可绕，我像被装在笼子里，前面是鱼群，后面是可能出现的矿魂，连呼吸都觉得憋得慌。
“再退一步就掉下去了……”我盯着脚下的路，离湖边只有两步远。湖水黑得发亮，能看到鱼群在水下的影子，它们的身体贴在一起，像一整块会动的黑布，慢慢往岸边靠。
突然，一条鱼跳得比刚才高多了，差不多到我膝盖的位置。我吓得往旁边躲，它“啪嗒”一声掉在我刚才站的地方，在地上扑腾着，灰黑色的身体上沾着煤渣，没有眼睛的黑洞对着我，嘴张得很大，能看到里面细小的、白色的牙齿，像碎玻璃碴子。
我抬脚想把它踢走，可刚抬起脚，就看到它肚子上有个符号——和我指尖鱼鳞上的符号一模一样！三条曲线缠在一起，中间弯得像湖浪，暗红色的，像是用红漆画上去的，却又比红漆亮，在红雾里泛着细弱的光。
“怎么会……”我愣住了。渔人的煤块上有这个符号，苏晚的笔记本上有，现在连鱼身上都有，这个符号到底是什么？是“娘”的标记？还是引航者的凭证？
没等我想明白，那条鱼突然不动了。身体慢慢变透明，像雾一样，最后只剩下地上一滩发黑的水，和几颗嵌在鱼皮里的煤渣。那滩水很快被红雾吸干，只留下个浅浅的印子，印子的形状，就是那个符号。
而桥下的鱼群，像是被这条鱼惊动了，突然变得更躁动。它们跳得更高，有的甚至能跳到桥面的断口处，在钢筋上挂一下，再掉回水里。低语声也更响了，嗡嗡的，像是在说“过来”“别走”，虽然听不清，可那股拉扯感特别强，像有只手在拽我的衣服。
我扶着树干，慢慢往断桥的断口处挪——不是想跳，是想看看有没有别的路。刚挪到断口边，就看到桥下的鱼群突然分开一条缝，里面的湖水是更深的黑色，像个洞。缝里慢慢浮上来一个东西，不是鱼，是个透明的人影，穿着1927年的渔民服，和之前在巷道里看到的水鬼一样。
“水鬼……”我心里一紧，刚想往后退，那个人影突然朝我伸出手——它的手是透明的，能看到里面的骨头，手指上沾着水藻，慢慢向我的脚踝抓来。
我转身就跑，鞋跟踩在刚才那条鱼留下的黑水印上，“哧溜”一下，差点摔倒。手忙脚乱扶住旁边的桥墩时，掌心蹭到了桥墩上的水藻，滑腻腻的，像摸到了肥肉，恶心得我赶紧甩开手。
身后的“哗啦”声越来越近，鱼群还在跳，水鬼的手差点抓到我的脚踝，冰凉的触感擦过我的裤腿，吓得我浑身发抖。耳道里的湖水又流出来了，这次带着细小的水藻丝，挂在耳廓上，甩都甩不掉。
“溪溪还在等我……”我一边跑一边念，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背包里的红裙硌着我的后背，布料上的黑泥虽然干了，可我好像还能闻到上面的湖底腥味，和鱼群的味道一样。“我不能变成鱼，不能变成水鬼，我要找到溪溪……”
跑了没几步，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是块石头，上面沾着水藻和黑泥。我“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手掌撑在地上，蹭到了满地的煤渣和黑泥，疼得我眼泪都快掉下来。
指尖的鱼鳞被蹭掉了几片，露出下面的皮肤，红通通的，像被烫伤了。可没等我爬起来，就感觉手背一阵热——新的鱼鳞正在长出来，比刚才更密、更红，很快就把蹭掉的地方盖住了，甚至还往手腕爬了一点。
“不要……”我小声哭了，眼泪掉在地上的黑泥里，晕开一小圈。我不想变成这样，不想浑身长满鱼鳞，不想耳朵里流湖水，不想最后变成和鱼群、水鬼一样的东西。
身后的低语声越来越近，鱼群的“哗啦”声也越来越近。我挣扎着爬起来，刚站稳，就看到一条鱼跳到了我面前的路上，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它们像在铺路，一条接一条地跳上岸，灰黑色的身体在地上扑腾着，朝着我这边爬。
我不敢再等，转身朝着矿区隧道的方向跑。鞋底的煤渣和泥块越沾越厚，跑起来“咯吱咯吱”响，像有无数条小鱼在鞋里爬。背包里的笔记本和日志撞得“咚咚”响，像是在喊“快跑”，又像是在说“别跑了，你逃不掉的”。
我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往前跑。红雾里的腥气追着我，鱼群的低语声追着我，甚至能感觉到身后有鱼跳上岸的“啪嗒”声，离我越来越近。
跑了大概几百米，身后的声音突然变远了。我喘着气，回头看了一眼——红雾里，鱼群还在断桥边，没有追过来，它们聚在岸边，像一整块黑布，对着我这边，没有眼睛的黑洞像是在“看”我，低语声慢慢变小，最后只剩下“哗啦”的划水声。
我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喘着气，后背己经被冷汗湿透了。手撑在树干上，掌心的鱼鳞又热了，这次不是烫，是温的，像揣着个暖手宝。我低头看，鳞片上的符号又亮了，和刚才鱼肚子上的符号一样，在红雾里泛着光。
“它们为什么不追了？”我小声嘀咕。是因为鳞片上的符号？还是因为我跑远了？
风又吹过来，带着煤烟味，把鱼群的腥气吹散了些。我摸了摸背包里的红裙，布料还是软的，上面的纹路好像又亮了点。溪溪的学生证还在日志里夹着，照片上她的眼睛是浑浊的乳白色，和卖鱼老头、鱼群的眼睛一样。
“溪溪，你到底在哪里……”我对着红雾小声说。眼泪又掉下来了，这次是心疼，是害怕——我怕找到她的时候，她己经变成了和鱼群一样的东西，怕她再也认不出我，怕我们最后都被困在花家湖，变成这里的一部分。
休息了大概两分钟，我不敢再等。矿魂可能还在树林里，鱼群虽然没追过来，可谁知道它们会不会再追上来。我擦了擦眼泪，攥紧背包带，朝着矿区隧道的方向继续走。
红雾里的煤烟味越来越浓，能见度越来越低，只能看到前面几米远的地方。路面上的煤渣越来越多，有的地方甚至能看到细小的煤块，踩在上面“嘎吱”响。
走了大概十分钟，前面突然出现了个黑影——是矿区隧道的入口。隧道很大，像个漆黑的山洞，在红雾里张着嘴，里面传来“轰隆、轰隆”的声音，像是矿车在里面行驶。
我的心跳又开始加快。第一个危险点算是暂时躲过去了，可第二个危险点就在眼前。隧道里的“轰隆”声越来越响，还夹杂着煤块掉落的声音，在漆黑的隧道里回荡，像有无数个东西在里面等着我。
我站在隧道入口前，不敢进去。指尖的鱼鳞又开始发烫，这次的烫和刚才不一样，是带着刺痛的烫，像是在警告我——里面很危险，别进去。
可我没有别的选择。身后是断桥和鱼群，前面是隧道，只有穿过隧道，才能到省道，才能逃出去，才能找到溪溪。
“拼了。”我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朝着隧道入口走去。刚走进去一步，就觉得一股冷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股刺骨的寒意，比红雾的冷更甚，像是从湖底吹上来的。
隧道里的“轰隆”声更响了，还能听到铁轨的“哐当”声。我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看到前面的黑暗里，有两道红色的光在晃——是矿灯的光，越来越近，还伴随着“哐当、哐当”的铁轨声，像是矿车正在向我这边驶来。
“矿车……”我心里一紧，赶紧往旁边躲。隧道壁上没有可以躲的地方，只有冰冷的石头，上面沾着煤渣和水，滑腻腻的。我只能贴着墙壁，屏住呼吸，看着那两道红光越来越近。
很快，我看到了矿车的轮廓——很大的黑色矿车，上面装满了煤块，煤块上露出无数个小小的“眼睛”，和我在巷道里看到的“煤眼”一模一样，在矿灯的光下，闪烁着黑色的光。矿车上没有司机，只有满车的煤块，顺着铁轨，向我这边冲来。
“快跑！”我转身就往隧道外跑，鞋底的煤渣在铁轨上打滑，差点摔倒。背包里的笔记本和日志撞得更响，像是在喊“快逃”。矿车的“哐当”声在身后越来越近，还有煤块掉落的声音，砸在铁轨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
我跑出隧道，回头看了一眼——矿车己经到了隧道入口，红色的矿灯照在我身上，像两团燃烧的火。煤块从矿车上掉下来，砸在公路上，发出“咚”的闷响，像是活物被砸中的声音。
我不敢再看，转身继续跑。红雾里，我的影子被矿灯的光拉得很长，像个正在被追逐的幽灵。我知道，这只是第二个危险点，后面还有第三个“湖路”在等着我。花家湖就像个巨大的迷宫，每个出口都有危险，每个危险都在提醒我——你逃不掉的。
可我还是要跑。就算逃不掉，就算最后变成了失魂者，我也要朝着有“通外”标记的方向跑，至少要让溪溪知道，我没有放弃找她，我没有忘记她。
我跑在环湖公路上，红雾在我身边流动，像无数只手在拉着我。耳道里的湖水流得更凶了，模糊了我的听力，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脚步声，还有身后矿车远去的“轰隆”声。
前面就是第三个危险点“湖路”了，贴着湖岸，路面看起来很窄，在红雾里像条细细的线，连接着隧道和省道。我能看到湖面上的红雾更浓了，湖水拍打着湖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水里哭。
我朝着湖路跑去，每跑一步，都觉得离溪溪更近了一点，也离花家湖的掌控更近了一点。我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是水鬼？还是别的危险？但我知道，我不能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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