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往招待所走时,雾黏得像没拧干的棉絮。裹在身上发沉,头发丝沾着的小水珠甩一下,能听到 “沙沙” 的响,落在衣领里,凉得人打哆嗦。掌心的煤渣混着血,早被汗浸成了黑泥,蹭在牛仔裤膝盖处,晕出块深黑的印子,像刚从湖底捞上来的水草沾了泥,拍都拍不掉。
从水产码头到招待所的路,平时走也就十分钟,今天却像走了半个钟头。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雾里,鞋底沾的黑泥掉在地上,没等留下脚印就被雾吞了,只剩 “咕叽” 一声闷响,混着远处湖水的拍岸声 ——“咚 —— 咕叽,咚 —— 咕叽”,慢得像在数着她的步子。腥气还没散,又钻进来股新味:像旧被单泡在湖里发酵的霉味,一会儿飘到左边,一会儿绕到右边,伸手抓不到,鼻子却总闻着,烦得人心里发毛。
走到煤棚和湖区小卖部中间的拐角,她突然停了。
雾里杵着个人。
半藏在煤棚的阴影里,铁皮顶漏下的雾把他半边身子裹着,只剩个模糊的轮廓。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灰布内衣的边角 —— 和卖菜老太的衣服样式像,却更脏:煤渣嵌在布纹里,鱼鳞干了来,像层硬壳,下摆滴的水落在地上,没渗进泥,倒聚成个小水洼,映着雾影,晃一下就散。
“姑娘。”
声音从雾里钻出来,哑得像含着沙,还裹着点湖水的腥气。比卖菜老太的声沉,像从湖底捞上来的,慢悠悠的,撞在耳朵里,让人心里发紧。林野的手不自觉攥紧口袋里的手机 —— 壳子早被汗浸得冰凉,屏幕按了半天也不亮。她想绕开,脚刚动,那人慢慢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是个老头。
头发全白了,用根黑绳子松松绑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前,沾着雾水,贴在满是皱纹的皮肤上。皱纹深得能夹住煤渣,眼角耷拉着,眼泡肿得发亮 —— 和码头那些渔民的眼睛有点像,却没那么浑,至少一开始是亮的,能看清瞳孔里映着的雾,像两小团灰蓝的云。
他的手垂在身侧,指缝里嵌着黑泥,和笔记本上、码头泥里的一模一样,指甲盖灰黄得发脆,边缘裂着口子,渗着点血丝,却像没知觉似的,垂着不动,连风刮都没晃一下。
“您…… 有事?” 林野的声音发颤,往后退了半步,脚腕突然疼了 —— 刚才摔在煤渣上扭到的地方,这会儿一使劲就抽着疼。
老头没说话,慢慢抬起手。掌心向上,攥着个东西 —— 罐银鱼罐头。铁皮罐身生了锈,黄一块红一块,标签卷着边,上面 “花家湖特产” 西个字模糊得快要看不见,像被水泡过又晒干的。
“拿着。” 他把罐头递过来,动作慢得像生锈的齿轮,胳膊抬一下,布衫上的煤渣就往下掉,落在地上的水洼里,“哗啦” 一声,混着水变成黑糊糊的泥。“饿了吧?这湖里的鱼,香。”
林野没接。手僵在半空,心里发慌 —— 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银鱼罐头?而且老头的样子太怪了,和码头的渔民、卖菜老太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 “不对劲”,像从雾里长出来的,不是活人。
“我…… 不饿。” 她又往后退了步,想绕开他,“谢谢您,我回招待所了。”
“拿着。” 老头又说,声音没提高,却带着股不容拒绝的劲。手往前递了递,罐头的铁皮快碰到她的手,凉得像冰。“这罐头,是给你的。”
林野的目光落在标签上。刚才没看清,现在离得近了,才发现标签中间贴了张照片 —— 不是印的,是用胶水粘的,边缘卷得厉害,还沾着点黑泥,像从旧相册里撕下来的,没撕干净,边角还带着点纸纤维。
是张证件照。
照片上的女孩扎着高马尾,校服领口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嘴角翘着点笑,眼睛亮得像刚晒过的太阳 —— 是林溪。
林野的心猛地揪紧,手不自觉伸过去,攥住罐头。铁皮被捏得 “嘎吱” 响,指节发白。她记得这张照片:是林溪失踪前一年拍的,那天林溪特意让她帮忙梳头发,说 “初中证件照要精神点,不然像小学生”,还非要把领口的扣子都扣上,说 “老师说这样显乖”。照片的背景是花家湖的老码头,栏杆上还能看到掉漆的痕迹,和她刚才去的水产码头,一模一样。
“这…… 这照片怎么会在这?” 林野的声音发颤,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抬头盯着老头的脸,追问,“您认识林溪?您见过她?她现在在哪?是不是还在湖里?”
老头没回答。他的嘴角慢慢鼓了下,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顶 —— 不是要说话的样子,是实实在在的 “鼓”,接着就渗出水珠。不是口水,是清的,带着股湖腥气,顺着下巴往下滴,落在蓝布衫上,晕出块深色的痕,没一会儿就和布上的煤渣混在一起,成了黑糊糊的。
林野的目光往下移,落在他的手背上。刚才没注意,现在才发现,他的手背皮肤皱巴巴的,像泡在水里太久的样子,而且…… 在慢慢发虚。不是透明到看不见,是像隔着层毛玻璃,能隐约看到后面煤棚的铁皮顶,连手背上的青筋都快要看不清了。
“您说啊!” 林野往前凑了半步,声音提高了些,急得眼泪掉了下来,砸在罐头标签上,“这罐头是谁的?照片怎么会贴在这?林溪到底在哪?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老头的瞳孔开始变浑。
刚才还能映出雾影,现在慢慢蒙上了层东西 —— 像湖底的黑泥,一点点盖满瞳孔,没一会儿就变得和码头渔民的眼睛一样,浑得看不清东西。他的呼吸也变了,从 “呼哧呼哧” 的喘气声,变成了 “咕噜咕噜” 的响,像有湖水在他喉咙里打转,每喘一下,都带着股腥气。
“姑娘……”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比刚才更哑,还裹着 “咕嘟” 的水声,像从水里说话,“别…… 别找了。”
“什么叫别找了?” 林野的心跳快得像要跳出来,手攥着罐头,指节疼得发麻,“她是不是还在花家湖?是不是被湖里的东西抓了?您告诉我啊!”
老头没再说话。他的嘴角又渗出水珠,这次不是一滴,是好几滴,顺着下巴往下掉,落在林野的手背上 —— 凉得像冰,还带着股腥气,没一会儿就滑进袖口,冻得胳膊发麻。接着,他指缝里的黑泥开始往下滴,不是碎渣,是粘稠的、像胶水似的泥,落在罐头的铁皮上,慢慢聚成个小泥团,轻轻蠕动了下,像条刚从湖里捞上来的小虫。
林野的手突然僵了。
她看着老头的脸 —— 瞳孔己经全浑了,眼泡肿得更厉害,连眼角的皱纹都快要看不清了。他的肩膀也开始发虚,蓝布衫的颜色越来越浅,像被雾冲淡了似的,连上面沾的鱼鳞都没了踪影,再往下,胳膊也开始透,能清楚看到后面的煤棚影子。
“您…… 您到底是谁?” 林野往后退了步,手里的罐头突然变得格外沉,像灌了铅,“这罐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是不是湖里的东西变的?”
老头没回答。他慢慢转过身,背对着林野,一步一步往雾里走。动作还是那么慢,却比刚才更飘,像踩在水面上,脚落在地上,连个脚印都没留下。林野看着他的背影 —— 蓝布衫越来越浅,从肩膀到身体,再到腿,没一会儿就只剩个模糊的影子,最后连影子都没了,只剩地上的水洼还在,映着雾影,晃了晃,慢慢渗进泥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林野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罐银鱼罐头。铁皮凉得刺骨,贴在掌心,像握了块湖底的石头。罐头标签上的林溪照片,被眼泪和雾水浸得发皱,字迹更模糊了,只有林溪的笑脸还清楚,盯着她,像在说 “姐姐你快来找我”,又像在说 “姐姐别找了”。
她低头看罐头盒上的黑泥 —— 粘稠得像胶水,沾在指尖,甩都甩不掉,还带着股熟悉的腥气,和笔记本上的、码头泥里的、老头指缝里的,一模一样,是花家湖底的泥。那些从老头嘴角掉下来的水珠,落在罐头盒上,没干,反而慢慢聚在一起,顺着铁皮往下流,滴在地上,也变成了黑泥,没一会儿就被雾吞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野小声嘀咕,眼泪还在掉,擦都擦不完。她想不通 —— 为什么老头会有林溪的照片?为什么要把罐头给她?这罐头里装的,到底是银鱼,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卖菜老太说的 “鱼会认人”,是不是就是指这个?
雾又浓了,煤棚和小卖部的影子都快没了,连脚下的路都快要看不清了。林野攥着罐头,转身往招待所走。脚腕还在疼,每走一步都抽着疼,心里堵得慌 —— 那些事像乱线,卖菜老太耳后的鱼鳞、码头渔民的死样子、老头的透明背影,还有这罐贴着林溪照片的罐头,缠得她喘不过气。
走了没几步,手突然麻了下。
罐头里好像有东西撞了下铁皮,很轻,“咚” 一声,像颗小石子碰了下。林野吓得手一松,罐头差点掉在地上,赶紧捞回来,贴在耳边听 —— 没声了,只有自己的心跳 “咚咚” 响,震得耳膜发疼。
她又晃了晃罐头,还是没声。
“是我太紧张了……” 林野安慰自己,把罐头抱在怀里,像抱着个烫手的山芋。手心的汗把罐头标签浸得更皱了,林溪的笑脸都快要看不清了。她不敢再听,也不敢再想,只想赶紧回 302 房,把罐头打开 —— 不管里面是什么,至少能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远处的湖水拍岸声还在响,“咚 —— 咕叽,咚 —— 咕叽”,比刚才更慢了,像在跟着她,又像在提醒她什么。林野加快脚步,雾里的霉味和腥气越来越重,呛得人嗓子发紧,可她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只能抱着那罐贴着林溪照片的银鱼罐头,一步步往招待所的方向走,走进越来越浓的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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