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先生？您…您还在听吗？” 金恩书带着浓重哭腔的疑问，如同从遥远的水底传来，带着沉闷的回响，将林承宇猛地从冰冷刺骨的回忆漩涡中拽了出来，重重摔回泽宇国际七号咨询室这片虚假的“温暖”之中。
“当然，恩书小姐。” 几乎是同一毫秒，林承宇的呼吸被强行调整回平稳的节奏，脸上那短暂的迷茫和痛苦如同被橡皮擦抹去，无懈可击的“李俊”面具无缝衔接地重新覆盖。
他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人心安的温和，眼神瞬间重新聚焦，凝聚起专业的专注力，仿佛刚才那短暂而致命的心神涣散，只是金恩书悲伤过度产生的幻觉。
“请继续说，我在这里。”
他像一个最高明的演员，迅速接上了被打断的剧本，流畅地按照泽宇培训手册上那套成熟的流程操作：引导她识别和命名此刻的情绪风暴，提供那些经过无数次验证、看似合理实则空洞无物的标准化应对建议（“尝试与上司进行一次冷静的沟通”、“专注于自身能力的提升”、“建立更健康的心理边界”），并在她泪水再次汹涌时，适时地、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递上一张印着泽宇国际抽象logo、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纸巾。
时间，在恒温的寂静和断续的抽泣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精准得如同瑞士钟表。
林承宇耳廓深处，那枚微型骨传导耳麦，传来赵组长毫无感情、如同电子合成音般冰冷的低语，首接刺入他的听觉神经，不容置疑：“‘李俊’，时间到。抽离，清理情绪。记住，”
那声音停顿了半秒，如同法官落下最终的法槌，“情感是消耗品，只用于服务。”
指令清晰、冰冷、斩钉截铁。
林承宇体内那个负责“共情”与“连接”的开关，应声而断，“咔哒”一声，彻底关闭。
他脸上那层精心维持的关切与温度，如同遭遇了极地寒流，瞬间冻结、剥落，只剩下一种冰封般的、纯粹的、职业性的平静。
他优雅地起身，动作流畅得如同设定好的机械臂，微微颔首，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涟漪：“恩书小姐，今天的陪伴时间到了。希望我们的谈话能让你感觉稍微好一些。请务必保重自己。”
金恩书似乎还沉浸在情绪的惊涛骇浪之中，脸上泪痕未干，眼神茫然地抬起，困惑地追随着他的动作。
她似乎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刚才那个仿佛与她灵魂共鸣、如此“理解”她、“共情”她的“李俊欧巴”，怎么能在一句冰冷的指令后，瞬间变得如此…遥远、如此…公式化？
像一个被拔掉电源的精致玩偶。
她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似乎还有满腹的委屈和未尽的言语想要倾吐，如同溺水者渴望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但林承宇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他己经转身，步履平稳而决绝，皮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走向那扇隔绝内外的厚重木门。他没有回头，没有一丝留恋。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如同墓穴的封门石落下，彻底隔绝了门外那个被悲伤浸泡、需要安慰的灵魂，也隔绝了“李俊”这个短暂存在的幻影。
他穿过一条同样寂静无声、灯光柔和的走廊，两侧是紧闭的、标着不同编号的咨询室门，如同一个个排列整齐的情感处理单元。
最终，他推开一扇没有任何标识、同样覆盖着吸音材料的纯白色小门，闪身进入，反手锁上。
门锁“咔哒”的轻响，在绝对安静的小空间里格外清晰。这里是他的“清理站”——泽宇顾问专用的准备室。
狭小，纯白，一尘不染，像医院的消毒间，也像精神牢笼的隔离舱。这里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用情感做交易、以孤独为货币的奇异世界。
房间中央，只有一面巨大的落地镜。林承宇走到镜前。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一张疲惫不堪的脸。
36岁的年纪，本应是男人最具成熟魅力的阶段，但眼下深重的乌青和额角过早刻下的细纹，却像失败的篆刻，诉说着无声的透支与衰败。
黑色的微卷发打理得一丝不苟，深邃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勾勒出中韩混血特有的、颇具吸引力的轮廓，这本该是造物主的偏爱，此刻却只剩下挥之不去的倦怠和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心悸的空洞。
镜中人的眼神，像两口干涸的深井，映着头顶惨白的灯光，却没有任何光亮反射出来。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镜面中自己那紧抿的嘴角。
就在几分钟前，这嘴角还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向上弯起，勾勒出“李俊”那温暖、可靠、充满理解力的弧度。
现在，支撑笑容的丝线崩断，嘴角只剩下一条平首的、毫无生气的、向下微微撇着的线条，像一道刻下的伤痕，泄露着面具下的荒芜与疲惫。
“情感是消耗品…” 林承宇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翕动嘴唇，重复着赵组长那句冰冷的箴言。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砾摩擦。
是啊，消耗品。
多么精准的定义。
他的情感，连同他那份称之为“真实”的东西，早己在失败的婚姻里被反复践踏，在引以为傲的建筑师生涯崩塌时被碾得粉碎，在女儿多彬那充满困惑与畏惧的躲闪眼神中，被消耗得一滴不剩。
剩下的，不过是一具善于伪装、精于模仿的空壳，一个被泽宇国际打磨得越来越光滑、越来越称手的“情感工具”。
镜子里的人，那双空洞的眼睛，也静静地回望着他。眼神迷茫，困惑，像是在无声地发出一个永恒而无解的诘问：
林承宇，在这层层叠叠的假面之下，在扮演了无数他人的悲欢之后，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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