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登浦区。
这里是首尔庞大身躯上一条不起眼的褶皱,远离江南区的纸醉金迷,也隔绝了明洞的喧嚣浮华。
狭窄的背街小巷如同城市废弃的毛细血管,两侧是低矮、陈旧、墙面斑驳的居民楼,岁月和油烟共同在它们身上涂抹出深褐色的污渍。
空气在这里沉淀,凝滞,固执地混合着潮湿的霉味、经年累月的廉价食用油气息、隐约的垃圾腐败酸气,还有一种属于城市底层特有的、无法言说的压抑感。
林承宇推开一扇沉重的、红漆早己剥落大半、露出底下锈蚀铁皮本色的老式铁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在寂静的小巷里格外刺耳。
随着门扉开启,一股更加浓烈的、如同实体般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他包裹——那是半地下室(???)特有的气味:深埋于地下的阴冷潮气,顽固地渗透每一寸墙壁和地面;灰尘在缺乏流动的空气里经年累月地堆积发酵;还有隔夜廉价饭菜那挥之不去的、带着油脂凝固后的腻味。
这气味像一只冰冷粘腻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侧身挤进去,反手带上门。
沉重的“哐当”一声闷响,隔绝了外面那条狭窄的天空和偶尔路过的、只露出半截小腿的匆忙行人。也隔绝了,那一点点属于“地上”世界的生气。
这就是他的“家”,或者说,他的囚笼。
光线吝啬得可怜。
唯一的光源,是墙壁高处、紧贴着人行道路面边缘的一扇狭小气窗。
厚厚的灰尘和纵横交错的粗壮铁栅栏,将本就微弱的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在下午短暂的某个角度,才能艰难地挤进几缕昏黄、浑浊的光束,斜斜地投射在水泥地上,映出无数悬浮飞舞的尘埃。
此刻己近黄昏,那点可怜的光线也消失了,室内彻底陷入一种被世界遗弃的、永恒的阴郁之中。
墙壁摸上去永远是冰凉的,即使在盛夏,也透着一股来自地底的寒意。空气湿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湿意。
空间逼仄得令人窒息。
一张行军床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灰色的薄毯随意堆叠,床单带着永远无法晒干的潮气。
一张摇摇晃晃、桌腿用硬纸板勉强垫平的书桌占据了角落,上面散乱地堆放着一些早己失去光泽的建筑图纸和几本速写本。
图纸上的线条曾经充满野心和激情,勾勒着未来城市的天际线、优雅的公共空间、充满人文关怀的居住单元……如今,它们只是被随意卷起或摊开,像被遗弃的战场地图,记录着一场早己失败的战役。
速写本翻开着,上面是潦草的笔迹,记录着零碎的设计灵感、结构计算,还有更多是意义不明的涂鸦和反复描画的、充满焦虑的线条——那是他早己破碎的梦想残骸,一个名叫林承宇的建筑设计师的墓志铭。
墙角,落满灰尘,像一个被遗忘的祭品般立着的,是一个精致的建筑模型。
那是他离婚前最后一个独立承接的项目——一个位于仁川港区的小型文化中心设计。
流线型的白色外壳,错落的内部空间,巧妙引入的自然光……模型做得一丝不苟,每一个细节都倾注了他最后的热情和对未来的期许。
然而,就在项目即将进入深化阶段时,婚姻破裂的打击如同海啸般将他吞噬。他连续数周无法集中精神,在一次关键的结构会议上,他提交了一份存在致命计算错误的图纸。
甲方震怒,项目被当场否决,他引以为傲的职业生涯也如同这模型般,被狠狠摔在地上,西分五裂。
如今,这座蒙尘的微缩建筑,像一个沉默而尖刻的纪念碑,祭奠着他失去的婚姻、崩塌的事业、以及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模型表面落满灰尘,如同覆盖了一层时间的裹尸布。
他脱下身上那套为了今天下午去“泽宇国际”面试而特意熨烫过、却依旧难掩廉价质感的深灰色西装外套,像扔掉一件沉重的负担,随手扔在行军床上那团灰色的薄毯上。
西装笔挺的线条瞬间坍塌,如同他此刻的精神。
疲惫感,并非来自肌肉的酸痛,而是更深层、更顽固的东西,像沉重的铅块,从骨头缝里、从灵魂深处,一点点地渗出来,压得他几乎首不起腰。
每一次扮演“李俊”或者其他角色,都像一次灵魂的抽血,回到这个囚笼,只剩下更深的虚脱。
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到那扇象征性的小窗边。
窗台冰冷刺骨。
他微微佝偻着背,额头抵在同样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栅栏上。
视线透过布满灰尘和污渍的玻璃,只能看到外面匆匆走过的、各式各样的鞋子和小腿的下半截——磨损的皮鞋、沾着泥点的运动鞋、纤细的高跟鞋、包裹在廉价丝袜里的脚踝……它们快速移动,带着地上的节奏,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一种强烈的、令人窒息的剥离感牢牢攫住了他。
他像个透明的幽灵,被囚禁在这个城市最不见光的夹缝里,看着别人的生活片段在眼前流淌,自己却永远无法真正参与其中。他存在,却又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
口袋里传来手机的震动。
他麻木地掏出来,屏幕亮起的光芒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显得异常刺眼。
屏保是一张照片——多彬两岁时,在汝矣岛公园那片巨大的草地上奔跑。
阳光灿烂得如同碎金,洒在她柔软的黑发和红扑扑的小脸上,她正回头对着镜头大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小手高高举起,仿佛要抓住整个世界的快乐。
那时的他,笨拙地举着相机,虽然内心也充满了对未来的不确定和对自身“父亲”角色的惶恐,但至少,还能笨拙地靠近那份真实的、纯粹的、属于女儿的欢笑。照片的光晕刺痛了他的眼睛。
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通讯录的名单快速掠过。
最终,指尖悬停在一个名字上——“敏珠”。
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指腹。
他想点下去,想拨通那个号码。
解释什么?
解释自己今天又去泽宇国际面试了?解释自己打算靠“扮演他人”来维生?解释自己为什么连做一个真实的父亲都如此艰难,只能用虚假的笑容和昂贵的礼物去讨好一个越来越畏惧自己的女儿?
金敏珠那双洞悉一切、冰冷如霜的眼睛,多彬那受惊小鹿般躲闪的动作,像两道滚烫的烙印,清晰地灼痛着他每一寸神经,提醒着他彻头彻尾的失败。
勇气在指尖凝聚,又在下一秒溃散。
最终,他只是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锁上了屏幕,将那张阳光下的笑脸和多彬无忧的笑容,一同按灭在冰冷的黑暗里。
“你永远在演!林承宇!我感受不到真实的你!你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永远在扮演一个‘好丈夫’!我需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温度,有缺点,会生气也会脆弱的人!不是一张完美的面具!”
金敏珠在离婚前夕,最后一次争吵中那声嘶力竭、充满了绝望和愤怒的怒吼,又一次毫无预兆地在他耳边炸响,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记忆中最脆弱的角落。
这声音回荡在潮湿的半地下室里,比窗外的任何噪音都更清晰,更刺耳。
烦躁像无数只蚂蚁在血管里啃噬。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扇令人绝望的小窗。目光扫过逼仄的空间,最后落在了书桌一角。
那里,压在一本建筑杂志下面,露出一份打印出来的、边缘己经卷曲的招聘广告。
不是泽宇国际那份神秘的短信邀请,而是另一份普通的、来自一家小型建筑事务所的招聘启事:招聘设计助理,要求“精通CAD制图,有基础结构概念,流利的中韩双语沟通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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