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那行加粗的“流利的中韩双语沟通能力”,嘴角不受控制地扯出一个苦涩到扭曲的自嘲弧度。
中韩双语……这是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认为能打通两个世界的“优势”。
母亲朴英淑是地道的首尔人,父亲林卫国是早年移民韩国的中国工程师。
他的童年和少年,就在这两种语言、两种文化、两种思维方式的夹缝中摇摆不定。
在纯韩语的学校里,他是“那个中文说得不错的混血小子”,总带着一丝异类的标签;在华人聚集的社区或聚会里,他又成了“那个韩语太地道、生活习惯太韩化”的“假洋鬼子”,同样无法完全融入。
两种语言,都像是借来的衣服,穿在身上总有不合身的地方;两种文化,都像是半开的门,他能窥见里面的风景,却永远无法真正踏进去安身立命。
它们非但没有成为桥梁,反而在他脚下撕开了一道无形的鸿沟。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两种文化深渊之上走钢丝的孤独表演者,脚下没有坚实的土地,只有令人眩晕的虚空。
这“优势”,如今成了他身份认同上最尖锐、最讽刺的伤口。
为了支付这个散发着霉味的半地下室那点微薄的租金,为了维持最低限度的、仅能果腹的生活(通常是便利店打折的三角饭团或成箱的泡面),他不得不像一个真正的幽灵,穿梭在城市的缝隙里,打各种零工:
便利店夜班:站在惨白的荧光灯下,听着单调的“欢迎光临”电子音,机械地扫描商品,收钱找零。看着深夜醉醺醺的顾客、疲惫的上班族、眼神躲闪的年轻人,感觉自己像个透明的收银机器。
中餐馆油腻的后厨:戴着发黄的围裙,在震耳欲聋的抽油烟机轰鸣和锅碗瓢盆的撞击声中,清洗堆积如山的、沾满油污的碗碟。刺鼻的油烟味渗入头发和皮肤,几天都洗不掉。
给一些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小公司或私人作坊画点粗制滥造的室内设计草图或广告招牌图样。报酬低廉,要求却琐碎而苛刻。每一次拿起笔,都像是在亲手埋葬自己曾经对建筑艺术的追求。
每一份零工,都像一把钝刀子,在他残存的自尊上缓慢地割锯。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你是个失败者。
一个失去了家庭、事业、梦想,只能靠出卖最低级劳动力苟延残喘的落魄者。这种缓慢的窒息感,比半地下室本身的潮湿阴冷更令人绝望。
就在他撕开一包最便宜的辛辣泡面包装袋,准备用滚烫的开水和人工香精来麻木自己空荡荡的胃和更空荡的灵魂时,被他随手丢在行军床上的手机屏幕,毫无预兆地再次亮起。
不是电话铃声,而是一道幽冷、突兀的蓝光,在昏暗的室内划出一道刺眼的轨迹。
林承宇动作一顿,泡面袋的边缘被他无意识地捏得皱成一团。他走过去,拿起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
没有称呼,没有问候,内容简洁得近乎诡异,透着一股冰冷的非人感:
> 【泽宇国际】诚聘情感陪伴顾问。要求:深度共情力,可适应多元角色扮演,高薪,绝对保密。非诚勿扰。面试地址:首尔江南区清潭洞爱丽丝大厦B2层。请于明日14:00携带简历准时抵达。过时不候。
短信的末尾,没有落款姓名或职位,只有一个极简的、线条冷硬的符号——?。它像一滴被冻结的眼泪,又像一张被刻意模糊了五官的、只有悲伤弧度的侧脸面具。
这个符号,无声地散发着神秘与诱惑,也带着一丝不祥的冰冷。
“情感陪伴顾问?高薪?绝对保密?” 林承宇低声念出这几个关键词,眉头紧紧锁起。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强烈的、难以言喻的怪异感。
这听起来太像某种包装精致的高级陪侍服务,或者更糟,是某种游走在法律与道德灰色地带的心理操控骗局。
江南区清潭洞…那个首尔财富与奢华的代名词,充斥着顶级画廊、奢侈品旗舰店和会员制俱乐部的光鲜之地。
与他身处的这个散发着霉味、位于城市最底层的半地下室,如同宇宙中两个永不相交的平行世界,隔着无法想象的鸿沟。
而面试地点,竟然是爱丽丝大厦的B2层?
通常,B2层代表着停车场、设备间、仓库,或者一些不愿见光、需要隐秘进行的活动场所。隐秘,往往与“见不得光”如影随形。
本能地,一股强烈的警惕和生理性的排斥感从心底升起。
他几乎想立刻删除这条短信,当作一个恶作剧或者陷阱。
然而,短信中那两个字——“高薪”——却像黑暗中猝然擦亮的一根火柴,微弱,却带着灼人的温度和光亮,瞬间刺痛了他麻木的神经。
高薪!
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可能立刻搬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半地下囚笼,住进一个至少有窗户、能晒到真正阳光的房间,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屋塔房。
意味着他可能给多彬买下那个她偷偷看了好几次、摆在百货公司橱窗里的、会唱歌的昂贵音乐盒,而不必再为一份像样的生日礼物省吃俭用几个月。
意味着他能凑齐父亲林卫国下个月在那家条件尚可的釜山疗养院所需的不菲费用,不必再在深夜里被催款电话惊醒,愧疚得无法入眠。
甚至……意味着他可能有一点点喘息的空间,不必再像现在这样,为了最基本的生存而耗尽每一分力气和尊严。
他握着手机,像是握着一块滚烫的烙铁,又像是握着一根虚幻的救命稻草。
他再次走到那扇象征性的小窗前。
外面天色己经完全暗沉下来,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坑洼不平的路面上晕开,扭曲变形,如同他此刻混乱不堪的思绪。
他看着模糊的、布满灰尘和水汽的窗玻璃上,映出自己那张同样模糊不清的脸——疲惫、迷茫、写满了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麻木与不甘。
一个声音,冰冷而清晰,如同魔鬼的低语,在他心底最黑暗的角落响起:
“林承宇,你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你所谓的“真实”,早己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变得一文不值。
你的“建筑师”身份?那不过是一个破碎的梦,一堆蒙尘的图纸和模型。
你的“父亲”角色?你连靠近都做不到,只剩下扮演的失败。
你的“自我”?它早己在两种文化的夹缝和现实的碾压下支离破碎。
“扮演他人,换取生存,又有什么不可以?”
既然真实的林承宇活得如此艰难,如此失败,那么戴上别人的面具,成为别人需要的样子,换取一点生存下去的资源,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这不过是一场更“专业”的表演,一场更“体面”的交易。
至少,泽宇国际承诺的“高薪”,能带来一点实质性的改变,能让他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散发着霉味的现实深渊。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住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它带着一种堕落的自毁,也带着一丝绝境中的、病态的希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混杂着地下潮气和巷子外油烟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残酷的真实感。
然后,他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意味,不再看窗外那扭曲的光影。
他走到那张摇摇晃晃的书桌前,拉开一个塞满了过期账单、旧发票和废弃草稿的抽屉。
灰尘被搅动起来,在昏暗中飞舞。
他在抽屉最深处摸索着,手指触碰到一个硬质的、边缘有些磨损的文件夹。他把它抽了出来。
文件夹是米白色的,曾经崭新挺括,代表着一位年轻建筑师对未来的期许。如今,它己经泛黄,边角卷曲,封面也沾染了污渍。
他打开文件夹,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份简历。纸张的质地很好,排版简洁大气。
抬头是他精心设计的个人Logo——一个融合了建筑线条与东方意蕴的抽象图案。简历内容清晰地记录着他曾经的“辉煌”:首尔国立大学建筑学硕士,师从著名建筑师金泰勋教授;曾在韩国顶尖建筑事务所“地平线”担任助理设计师,参与过数个获奖项目;独立设计作品入选过青年建筑师双年展……
一行行,一列列,记录着一个名叫林承宇的建筑师,曾经努力攀登过的高度。
他看着这些文字,看着那些项目的名称,看着导师和雇主的名字。
这些曾经让他骄傲的符号,此刻却像一把把烧红的针,扎在他的心上,灼烧着他的自尊。它们无声地嘲笑着他现在的落魄。
他拿起桌上一支笔尖磨损的廉价铅笔。笔杆冰冷。
他犹豫了仅仅一秒。
然后,手臂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果断,开始移动。
铅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如同刮骨疗毒般的刺耳声响。
一行,又一行。
那些代表过去的荣誉、项目、头衔……
那些他曾引以为傲的、构筑他“林承宇”身份的基石……
被他用力地、狠狠地、一条条、一行行地划掉!
深黑色的铅笔痕迹,如同丑陋的伤疤,覆盖了那些曾经闪光的文字,将它们彻底埋葬。每一道划痕,都像在他自己的灵魂上刻下一刀。
很快,简历上变得一片狼藉,只剩下被重重划痕覆盖的、难以辨认的墨团。只有最顶端的基本信息,还勉强清晰可见:
姓名:林承宇
年龄:36岁
联系方式:……
在这片被刻意“清空”的废墟之上,他拿起笔,在下方空白处,重新写下了几行字。字迹有些潦草,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冰冷:
特长:
中韩双语(母语级流利)
观察力敏锐,善于捕捉细节
适应性强,能快速融入不同环境
具备深度共情能力(需特定场景激发)
擅长模仿、扮演与情绪表达
他看着这份被自己亲手“肢解”后又“重构”的简历。
这不再是一个建筑师的求职信,而更像一份出卖灵魂的契约,一份为自己量身定做的、无形的枷锁说明书。
他仿佛提前为自己套上了另一副名为“情感陪伴顾问”的沉重枷锁,准备去学习如何更专业地贩卖“共情”,如何更精准地戴上别人需要的面具。
窗外,首尔的夜色浓稠如墨,将整个永登浦区彻底吞没。半地下室里,只有手机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照着林承宇毫无表情的脸,和他手中那份如同墓志铭般的新简历。
明天下午两点。
江南区清潭洞爱丽丝大厦B2层。
泽宇国际。
他将踏入那道未知的门缝,无论门后是救赎的微光,还是更深沉的黑暗。他只知道,身后的退路,那名为“真实林承宇”的断壁残垣,己经在他划掉简历上每一行荣耀的瞬间,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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