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宇国际的电子合同，如同赵恩惠组长那穿透人心的目光，带着一种非人的、精密仪器般的冰冷质感，出现在林承宇半地下室那台老旧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
邮件标题简洁得令人心悸：【泽宇国际雇佣合同 - 林承宇顾问】。
高薪的数字在条款最顶端闪耀着的光芒，足以刺破永登浦区半地下室那厚重的阴霾。
然而，这光芒之下，是密密麻麻、如同荆棘丛生般的义务与禁忌条款，用最严谨的法律措辞编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网：
绝对保密：禁止以任何形式向任何第三方（包括首系亲属）透露公司存在、业务性质、客户信息、任务内容及自身角色扮演身份。泄密即视为最严重违约。
无条件服从： 接受公司分配的任何任务、角色设定及时间安排，无权拒绝。任务优先级高于个人一切事务（紧急医疗等极端情况需经公司严格审核）。
身份剥离与重塑： 执行任务时，必须严格使用公司分配的唯一假名及全套虚构身份背景（涵盖教育、职业、经历、甚至细微习惯）。禁止带入任何个人真实信息。
情感工具化：投入的情感深度必须精确控制在“服务所需”范围内，以实现客户目标为唯一导向。禁止任何任务外的客户接触（包括线上）。任务结束，情感连接必须立即、彻底切断。
边界与容器：严格禁止任何形式的过度肢体接触（定义权在公司）。身体是承载角色的容器，需保持“清洁”，禁止留下个人印记或产生额外情感纠葛。
思想监控（隐含条款）：公司有权通过任务记录、定期评估等方式监控顾问心理状态及规则遵守情况。
违约代价：天价违约金（数字足以让任何人瞬间破产并背负终身债务），承担所有法律责任，并可能面临“其他不可预见的后果”（措辞模糊，却透着森然寒意）。
林承宇逐字逐句地读着，屏幕的冷光映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
半地下室的灯泡发出昏黄、苟延残喘般的光晕，非但不能带来温暖，反而将潮湿墙壁上的霉斑映照得更加狰狞。指尖触碰着冰冷的触摸板，每一次滑动都带来一阵寒意，仿佛不是在阅读合同，而是在触摸一块来自极地的寒冰。
那些条款如同活物，钻进他的眼睛，缠绕他的神经，勒紧他的心脏。
生存的重压，如同这半地下室穹顶般沉沉压下，比任何法律条文都更具体、更蛮横、更不容置疑地告诉他：你没有选择。
合同末尾，需要电子签名的地方，旁边印着一个巨大的、方正的、鲜红如血的电子印章——【泽宇国际】。
那红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刺目，像一滴刚刚从伤口涌出、尚未凝固的血，象征着出卖灵魂的契约达成。
他没有犹豫太久。
或者说，那短暂的停顿，更像是对“林承宇”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最后一点残存尊严的默哀。
他移动光标，在签名区域，用鼠标（他连一支像样的电子笔都没有）签下了“林承宇”三个字。
笔迹在屏幕上显现，有些虚浮，有些颤抖，仿佛那三个字的主人正在被无形的力量从内部抽空，化作一个即将被填入他人灵魂的、轻飘飘的容器。
签完字，一股巨大的、混合着解脱与自我厌恶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他关闭了合同邮件，目光却落在了书桌角落——那里，静静地躺着那份被他亲手“肢解”的纸质建筑师简历。
米白色的文件夹己经蒙尘，边角磨损，封面曾经代表希望的个人Logo此刻显得如此讽刺。
他拿起文件夹，抽出里面那张承载着他过往荣光的纸。纸张的质地依旧良好，排版依旧简洁，只是上面布满了丑陋的、深黑色的铅笔划痕，像一道道狰狞的伤疤，覆盖了“首尔国立大学建筑学硕士”、“地平线事务所助理设计师”、“青年建筑师双年展入选作品”……这些曾经构成“林承宇”血肉与骨架的文字。
他看着这些被埋葬的荣耀，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留恋，甚至没有一丝波澜。过去的荣光，在现实的泥沼和泽宇的契约面前，如同阳光下脆弱的泡沫，一戳即破，毫无价值。
他拿起桌角那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咔嚓”一声，幽蓝的火苗窜起，在昏暗的半地下室里跳跃着，像一只饥饿的幽灵。火苗凑近简历的边角。
“嗤——”
纸张遇火，瞬间蜷曲、焦黑，贪婪的火舌沿着纸页边缘迅速蔓延，发出细微而令人心悸的爆裂声。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起来，跳跃着，舞动着，将林承宇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窝里投下跳动的阴影，让那张疲惫的脸庞显得更加诡异而麻木。火光也照亮了桌面上多彬那张两岁时在阳光下无忧大笑的照片——灿烂的笑容在火焰的映衬下，显得如此遥远而虚幻，像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幻影。
火焰迅速吞噬着纸张，将那些被划掉的头衔、项目、梦想，连同承载它们的纸张本身，一同化为蜷曲、焦黑的灰烬。黑色的灰烬边缘闪烁着暗红的光，最终在空气中飘散，化作一小撮无足轻重的、灰白色的粉末。
林承宇面无表情地看着，首到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只留下一缕带着焦糊味的青烟袅袅升起。他拿起文件夹，将那些尚有余温的灰烬小心翼翼地抖落到桌下的垃圾桶里，发出轻微的“簌簌”声。
“建筑师林承宇”，连同他过往的一切证明，在此刻，于永登浦区这个散发着霉味的地下囚笼里，正式宣告死亡。垃圾桶里那点灰烬，是他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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