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漏夜相忆
紫禁城的夜，深得像墨。养心殿西暖阁里，烛火通明，却静得吓人。雍正坐在宽大的御案后，朱笔悬在一份关于河南黄河决口急报的上方，半天没落下。更漏滴答滴答，吵得人心烦。案几上堆的折子像小山，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盯着折子上“漕粮转运受阻”那几个字，眉头拧成了疙瘩。脑子里却像开了岔，怎么也静不下来。眼前晃悠的不是黄河决口的惨状，而是……是赵蕊那张圆润的脸，那双总是特别认真的眼睛。
“这法子不行。”他烦躁地把朱笔扔在笔山上，发出“啪”一声轻响。声音在寂静里格外刺耳。他往后靠在龙椅宽大的椅背上，捏了捏发胀的眉心。“工部这帮人，脑子是榆木疙瘩吗？加固堤坝，光知道堆石头夯土，笨死了！”
他闭上眼，想缓口气。可一闭眼，更清楚了。是她。是那次在养心殿偏殿，她指着河工图说话的样子。 “皇上您看这儿，”她手指点在图上，声音又稳又清亮，“水流急转弯的地方，光靠硬堵不行。得在下游修个缓坡，再种上根系深的树，像柳树、芦苇。树根能抓住土，水冲过来劲儿就泄了。这是臣妾老家老河工的法子，管用，还省银子。” 她当时凑得挺近，那股子皂角混着墨的干净味儿，好像这会儿还在鼻尖绕。
雍正睁开眼，有点烦闷地呼出口气。这法子……他后来让人去试了，真成了。省下不少银子，灾民安置也快了些。 “这丫头……”他低声嘟囔了一句，自己都没察觉语气里那点说不清的滋味，“脑子倒是好使。” 他拿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早凉透了，又苦又涩。他眉头皱得更紧，“苏培盛！茶！”
守在殿外打盹儿的苏培盛一个激灵醒了，赶紧小跑进来：“奴才在！” “茶凉了！”雍正语气不好。 “哎哟！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去换！”苏培盛麻利地端起冷茶盏，转身要走。 “等等！”雍正又叫住他。 苏培盛赶紧站住：“皇上您吩咐？” 雍正目光扫过案头那个放私印的紫檀小盒，顿了顿，语气缓了点：“……赵才人那边，灯熄了没？”
苏培盛一愣，心里跟明镜似的，脸上堆起笑：“回皇上，这个时辰……钟粹宫那边早该歇下了。才人一向睡得早，卯时三刻还得起来练功呢。奴才昨儿听桂嬷嬷提过一嘴，说才人睡得挺安稳。”他特意加了最后一句。
“嗯。”雍正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挥挥手，“去换茶吧。” “嗻！”苏培盛躬身退下，心里首乐。
殿里又剩雍正一个人。他重新拿起朱笔，想接着批那份河南的折子。可写着写着，“加固堤坝”几个字下面，鬼使神差地就多写了一行小字：“着令工部，速查柳树、芦苇固堤法，详议可行否。” 写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这不是早就知道行了吗？还查什么？ 他烦躁地把那行字划掉，墨团糊了一大块。
他扔下笔，目光落在案几一角。那里放着上次她核对完的漕运新章程，叠得整整齐齐。旁边，就是那个装着三条锦帕的素面樟木小盒。 他盯着那盒子看了好一会儿。那条明黄色的……她是不是还藏着没用？他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指尖动了动，想打开盒子看看，又忍住了。像什么样子！
他站起身，背着手在暖阁里踱步。烛光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上，显得格外孤寂。 “睡不着？”他心里问，像是问那个远在钟粹宫的人，“……累了吧？那些图纸，看得眼睛疼不疼？” “朕给你的帕子，用了没？别又拿袖子蹭墨！” “练功……也别太狠。上次差点摔着……”他想起临溪亭那次，心里莫名揪了一下。 “那晚……朕……”他脚步顿住，想起养心殿那晚自己的暴怒和那条缠在她腰上的明黄腰带，还有她后来握紧带尾的眼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闷，又有点……说不出的热。
“苏培盛！”他又喊了一声。 苏培盛端着新沏的热茶刚走到门口，赶紧应声：“奴才在！” 雍正看着他手里的茶，忽然觉得没意思，摆摆手：“……算了，茶放下，你出去吧。” “嗻。”苏培盛放下茶，心里叹气，轻手轻脚退出去，把门带上了。
雍正重新坐回龙椅，端起热茶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下去，好像稍微驱散了一点心里的烦闷。 他拿起另一份关于江南丝价波动的折子，强迫自己看下去。 “丝价……桑田……养蚕……”他看着看着，思绪又飘了。 他仿佛看见她穿着那身靛青色的练功服，在钟粹宫的小院里，一招一式地教那些小宫女。动作干净利落，身姿挺拔。汗水顺着她圆润的下颌线滑下来…… 或者是在御花园，她站在石榴树下，抬头看着开得火红的花，脸上带着那种纯粹简单的喜欢…… 又或者……是更近一点，在养心殿的烛光下，她低头书写时，那缕滑落的发丝，和他差点就伸出去的手……
“啪！”他猛地合上折子，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响。 不行！完全看不进去！ 心里像揣了团火，烧得他坐立不安。那团火的名字，就叫赵蕊。 他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政务如山压着，黄河等着堵，丝价等着平，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她！她的脸，她的声音，她认真时的样子，她慌乱时的红晕……
雍正靠在椅背上，望着头顶繁复的藻井，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夜还很长。 烛火跳跃着，映着他深邃眼底深处那一抹挥之不去的、名为思念的暗影。这深宫禁苑的漫漫长夜，对勤政的帝王而言，第一次显得如此难熬。案头的奏章依旧堆积如山，而他的心，却早己飞越了重重宫墙，落在了钟粹宫东配殿那盏早己熄灭的灯火旁。这份“漏夜相忆”，无声无息，却如藤蔓缠绕，将帝王那颗孤寂的心，紧紧系在了那个独一无二的身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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