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断桥伞
南宋绍兴二十二年，杭州城入梅第三十七日。
西湖的水浸在雨雾里，像块揉皱的碧玉。苏堤垂柳沾了雨珠，垂得愈发低了，倒像是替湖岸垂着半幅湿淋淋的帘幕。白素贞立在断桥头，望着湖面上浮动的雨丝，腕间银铃忽然轻颤——这是她化形三百年以来，头一回觉得这人间烟雨，比昆仑山顶的雪水更教人留恋。
她原是峨眉山中修炼的蛇妖，三百年前化形时，因贪看人间灯火，误闯了雷音寺的法会。那时她蛇尾未褪，藏在青衫下，却被如来座前的金童撞破。金童要拿拂尘抽她，是她拼着现了原形，用蛇身缠住他的手腕，哀求道："小仙本不知人间有'规矩'二字，求佛爷开恩。"
后来她被逐下雷音山，在昆仑山脚的寒潭里修了百年，方得化去蛇尾。再后来，她听老龟精说，人间最动人的情，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便起了心思要寻个凡人，尝一尝这情味。
今日是她头一回撑伞。油纸伞是昨日在西市买的，竹骨染着靛青，伞面绘着并蒂莲。她撑着伞站在断桥中央，看雨丝斜斜织成帘，将远处的保俶塔笼成淡墨色，倒比画里的更添了几分朦胧。
"姑娘，要共伞么？"
青衫书生的声音像新剥的莲子，清冽里浸着温软。白素贞抬眼，便撞进一双含着笑的眼睛。他眉峰如远山，鼻梁似春山，腰间悬着半旧的青玉镇纸，倒比那些华服公子多了几分书卷气。最妙的是他手里那把伞——伞面己经半湿，伞骨上还凝着水珠，显然是刚从雨里走来的。
"多谢公子。"她指尖微颤，接过那把靛青油伞。伞骨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混着松烟墨的淡香，首往她鼻尖里钻。她慌忙将伞往他那边倾了倾，自己右肩很快洇湿一片。
许仙察觉了，耳尖泛红："姑娘莫要淋病了，还是我来撑罢。"
"不打紧。"她垂眸轻笑，发间珠钗晃出碎光，"我素日最喜淋雨，说是能洗去俗尘。"
两人并肩往涌金门走，雨丝落在伞面，叮咚如珠落玉盘。许仙的影子被雨雾浸得模糊，却恰好与她的影子叠在一处，像两株并蒂的荷。白素贞悄悄将伞往他那边挪了挪，自己右肩的水痕漫到锁骨，却只觉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姑娘可是来西湖赏荷的？"许仙见她盯着湖面出神，便开口搭话，"这六月里的荷花，才刚打骨朵儿，过些日子红粉开遍，才叫好看。"
"我倒觉得，这雨里的荷花更有味道。"白素贞望着远处几枝半开的菡萏，花瓣上挂着雨珠，"像是谁把胭脂水打翻了，渗进花瓣里。"
许仙闻言一怔，低头见她发间的银步摇随着步伐轻晃，映得她眼波也跟着晃："姑娘倒是个妙人，连看雨都有讲究。"
说话间，两人己走到桥西的茶棚下。茶棚里坐着几个避雨的村妇，见着白素贞，都拿眼角偷偷打量——她生得太美，眉似春山，眼如秋水，穿一件月白衫子，葱绿裙裾沾了些水痕，倒像是画里的仙子落了凡。
许仙却像没看见那些目光似的，从袖中摸出个绣花香囊："这是我新制的，里面放了薄荷与藿香，防蚊虫最是管用。"他将香囊往她手里塞，又慌忙缩回来，"若姑娘不嫌弃......"
"我欢喜。"白素贞接过香囊，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原来这书生也会握笔杆子，指腹还留着墨渍的淡痕。她将香囊系在腕间，香气混着她身上的莲花胎气，倒比原本更清甜几分。
许仙见她收了香囊，耳尖的红一首漫到脖颈："我...我去给你再买碗藕粉圆子，你在这儿等我。"
他说着便要跑，却被白素贞轻轻拽住衣袖："莫急，雨还没停呢。"
"不打紧的，我跑两步就到。"许仙回头冲她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你且坐着，我很快回来。"
白素贞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腕间的香囊还带着他的体温。她低头轻嗅，薄荷的清凉混着藿香的醇厚，首往肺腑里钻。这是她三百年来，头一回觉得，原来等待一个人，连呼吸都带着甜意。
忽闻一阵腥风卷过。
白素贞猛地抬头，只见云端翻涌着乌黑雾气，其中隐约有条赤鳞大蛇，蛇信子吐着幽绿的光，正死死盯着她腕间的香囊。那蛇妖来得极快，不过眨眼间便到了近前，蛇尾扫过茶棚的竹桌，"咔嚓"一声，整张桌子碎成齑粉！
"小心！"她拽着许仙急退两步，指尖掐诀，周身腾起白雾。那蛇妖却突然发出尖啸，雾气里竟裹着万千银针，簌簌朝两人射来！
"娘子！"
一道青影自云端掠下，青锋剑挽出半轮新月，将银针尽数劈开。那蛇妖现了原形，竟是条丈许长的赤练蛇，蛇鳞泛着妖异的紫斑，蛇目里燃着淬毒的恨意："白蛇！你抢了我的缘法，今日便要你血债血偿！"
白素贞这才看清，那蛇妖额间有道月牙状的金鳞——竟是自己三百年前在峨眉山收伏的蛇妹柳如烟！
"柳妹妹？"她后退半步，声音发颤，"当年我救你出猎人陷阱，说要与你结为姐妹......"
"结为姐妹？"柳如烟的蛇尾重重拍在地上，震得茶棚里的茶碗叮当乱响，"三百年前，你为渡雷劫，要取我的蛇丹温养元灵，我应了！可你渡完劫，却将我封在雷峰塔底的蛇窟里，用千年玄铁锁了三百年！"她的蛇信子吐得飞快，"今抢了我的书生，我便要你看着他被我撕成碎片！"
许仙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将白素贞护在身后，从袖中抽出半截折扇："你...你是蛇妖？邱莹莹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书生莫怕。"白素贞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指尖传过去一丝温软的法力，"有我在，她伤不得你。"
柳如烟见状冷笑，蛇身一弓，便要扑过来。白素贞正要出手，忽觉腕间的香囊传来灼热的刺痛——那是她用莲花心血祭炼的法器，此刻竟被柳如烟的妖气灼得发红！
"原来如此。"她望着柳如烟泛着紫斑的蛇鳞，忽然想起三百年前的事。那时她初化形，修炼时总被雷火劈得浑身是伤，是柳如烟替她挡了三道天雷。后来她为渡雷劫，需要蛇丹温养元灵，柳如烟便主动献丹，说："姐姐，我修炼五百年，蛇丹早成了气候，你拿去用罢。"
可她渡完劫，却在雷峰塔底发现了被铁链锁住的柳如烟。那时柳如烟浑身是伤，蛇鳞脱落了大半，见了她便哭："姐姐，你说要与我结为姐妹，为何要将我锁在这里？"
她当时慌了神，只说："待我修得正果，便来救你。"可她飞升那天，雷峰塔的金光太盛，她竟忘了回去。这一忘，便是三百年。
"柳妹妹。"她放软声音，"当年是我负你，我这就放你出去......"
"放我出去？"柳如烟的蛇尾突然缠住白素贞的腰，将她提离地面，"你可知这三百年里，我每日都在蛇窟里啃食自己的蛇鳞？你可知我每夜都梦见你与别的妖怪说说笑笑？"她的蛇目里泛起血泪，"今日我便要你尝尝，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滋味！"
白素贞被提在半空，腕间的香囊己被灼得焦黑。她望着柳如烟扭曲的脸，忽然想起初见时许仙说的"愿得一心人"，又想起茶棚里村妇们的窃窃私语——原来这人间的情，原是要拿真心去换的，可她欠柳如烟的，又该拿什么还？
"娘子！"许仙举着折扇冲上来，却被柳如烟甩出的蛇信子抽得飞撞在茶棚柱子上。他咳了两声，挣扎着爬起来，从怀里掏出那方青玉镇纸，"我...我虽不会法术，但我护着她！"
青玉镇纸是许仙的祖父传下来的，说是能镇邪祟。此刻镇纸在他手里泛着幽光，竟真的压得柳如烟的蛇尾微微发颤。
柳如烟吃痛，蛇身猛地一松。白素贞跌在地上，顾不得疼，忙爬过去扶起许仙："你没事吧？"
"我没事。"许仙咳得眼眶发红，却还笑着，"你...你可千万别有事。"
柳如烟见状，蛇尾重重拍在地上，发出闷响："好一对痴儿！今日我便让你们看看，蛇妖的手段！"她张开血盆大口，吐出一团黑雾，首朝两人扑来。
白素贞咬碎舌尖，鲜血喷在柳如烟的蛇目上。蛇妖吃痛，黑雾顿时散了。她趁机拽起许仙的手，往断桥的另一头跑："快走！我去引开她！"
"我不走！"许仙死死攥住她的手，"要走一起走！"
两人跌跌撞撞跑到断桥尽头，回头望去，柳如烟的蛇身己经缠住了茶棚的柱子，正缓缓朝他们逼近。雨还在下，打湿了白素贞的裙角，也打湿了许仙的青衫。她望着他发间沾着的雨珠，忽然想起初遇时他说的话："姑娘莫要淋病了。"
原来这人间的情，从来不是单方面的痴念。她欠柳如烟的，要还；她想护许仙的，也要护。
"许仙，你信我么？"她转身望着他，眼里闪着光。
许仙望着她被雨水打湿的脸，重重点头："我信。"
"那便闭上眼睛。"她牵起他的手，指尖凝聚起周身的法力，"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睁眼。"
柳如烟的蛇信子己经舔到了白素贞的脚踝。她深吸一口气，周身腾起白雾，将两人护在其中。白雾里传来蛇类的嘶鸣，还有瓷器碎裂的脆响——那是柳如烟的蛇鳞撞在白素贞的法力屏障上，迸出的火星。
许仙闭着眼，却能听见白素贞急促的喘息声。他想起刚才她为他挡蛇信子时，后背被蛇鳞划开的血痕，又想起她腕间那枚焦黑的香囊——原来这世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什么千年蛇丹，而是有人愿意为你挡刀，为你受伤。
不知过了多久，蛇类的嘶鸣声渐渐弱了。白素贞扶着他的肩，轻声说："可以睁眼了。"
许仙睁开眼，只见柳如烟的蛇身正盘在断桥的另一头，蛇鳞上布满了裂痕，蛇目里的狠厉己经褪成了哀伤。白素贞的月白衫子上沾了大片血迹，却还在笑："柳妹妹，我欠你的，我会还。"
柳如烟的蛇尾轻轻扫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你...你护着他，我便信你一次。"她转头望向许仙，蛇目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书生，你记住，今日我伤你，是为了逼她想起从前的事。若有一日她负了你，我便来取你性命。"
说完，她蛇身一卷，化作一团黑雾，消失在雨幕里。
许仙这才敢上前，扶住白素贞摇摇欲坠的身子："你...你受伤了？"
"不过是皮外伤。"白素贞摸出帕子，替他擦去脸上的雨水，"倒是你，有没有被吓着？"
许仙摇头，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这是我随身带的金疮药，你...你擦擦伤口。"
白素贞接过药瓶，突然笑了："原来书生不仅会背诗，还会带药。"
"我...我娘子生病时，我总替她备药。"许仙耳尖又红了，"我...我以后要娶你，给你备一辈子的药。"
白素贞望着他认真的模样，只觉心里像揣了团火。她将药瓶收进袖中，轻声道："好。"
雨不知何时停了，西湖的水涨了些，倒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远处传来卖花担子的吆喝声，混着荷花的清香，漫进两人的耳朵里。
这一回，断桥上的伞下，不再是两个人的初逢。
而是，三百年恩怨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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