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清明狐
暮春的风裹着桐花香气钻进药铺，许仙正踮脚收檐角的风铃。铜铃上系的红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新写的“清明”二字——是柳如烟用金粉描的，笔画里还沾着碎花瓣。
“阿烟，这铃铛挂得够高了。”白素贞扶着药柜站在梯子下，望着她仰起的脸，“仔细摔着。”
柳如烟跳下梯子，发间蛇骨簪晃了晃：“姐姐你瞧！”她举起帕子，上面粘着半朵刚落的桐花，“我替王阿婆收晾在檐下的艾草，见这铃铛旧了，便想换块新绸子。”她歪头笑，“许公子说金粉招蝴蝶，待清明那日，挂在药铺门口，定能引好多蝴蝶来。”
许仙从梯子上下来，袖中掉出卷泛黄的纸。柳如烟弯腰拾起，见是张药方，字迹工整：“清明前后，采侧柏叶、艾草、菖蒲，和糯米粉蒸青团，可祛湿寒。”纸角画着只圆滚滚的兔子，耳朵尖染了青绿色——正是柳如烟的笔迹。
“这是我去年清明写的。”许仙耳尖泛红，“那时阿烟总说，杭州人过清明只知吃青团，却不知这些草叶的讲究。我便翻了《齐民要术》，把做法抄给药铺的伙计。”
柳如烟指尖抚过画中的兔子，忽然想起三百年前恒山脚下的清明。那时她刚化形，总蹲在山溪边看凡人上坟。有回见个穿青衫的书生抱着纸钱哭，纸灰沾在衣襟上，像落了层雪。她悄悄替他捡回被风吹散的纸钱，书生抬头时，她慌忙躲进树后——那是她第一次见许仙，比现在年轻些，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阿烟？”白素贞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柳如烟抬头，见两人都望着她。许仙手里提着竹篮，白素贞怀里抱着个青瓷罐，罐口飘出艾草的清香。“今日清明，我们去孤山踏青吧？”许仙说，“王阿婆送了新腌的糖蒜，阿烟你前日说想吃糖蒸酥酪，我顺道买了蜜枣。”
“好。”柳如烟应得干脆，发间的蛇骨簪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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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山的桃花开得正盛。
许仙踩着落英走在前面，竹篮里的青团用荷叶垫着，还冒着热气。柳如烟跟在他身侧，月白衫子的下摆沾了花瓣，发间的蛇骨簪被阳光照得通透，竟泛出淡青色的光晕——那是她三百年前蜕下的蛇骨所制，如今己与她妖力相融，成了灵物。
“姐姐，你看！”柳如烟忽然停步，指着路边老槐树下的一团白影。
白素贞眯眼望去，见是只通身雪白的狐狸，右前爪被兽夹咬得血肉模糊，皮毛上沾着泥土和草屑，正蜷缩着发抖。
“是白狐。”许仙蹲下来，“看伤口，兽夹是新设的，许是今早的事。”他伸手想摸它的头，白狐却猛地抬起爪子，露出尖利的犬齿。
“别怕。”柳如烟蹲在另一侧，轻声道，“我们不是来害你的。”她解下腰间的帕子，摊在掌心——帕角绣着并蒂莲，是许仙昨日新绣的，“你看，这是干净的。”
白狐盯着帕子看了片刻，忽然松开了爪子。许仙趁机检查伤口，倒抽一口凉气：“这兽夹铁齿上涂了雄黄粉！难怪伤口发黑，雄黄克妖，这狐狸妖力怕是散了大半。”
柳如烟凑近，见兽夹的铁齿泛着青灰色，与半月前救的那只红狐伤口里的毒色相似。她忽然想起，最近杭州城外的猎户总说“山里的狐狸越来越凶”，原来都是中了这种特制的兽夹。
“许公子，”她轻声道，“这狐狸…许是护崽被伤的？”
许仙抬头看她：“阿烟，你的意思是？”
“狐狸护崽时最是凶性。”柳如烟望着白狐眼底的恐惧，“它咬了人，猎人便设下兽夹，它拼命挣脱，才逃到这儿。”她蹲下来，与白狐平视，“你带幼崽了吗？幼崽在哪儿？”
白狐歪了歪头，忽然用鼻子蹭了蹭她的帕子。许仙会意，起身往林子里走了两步，很快便发现了半片被压平的草窠——三只毛茸茸的小狐狸正缩在里面，眼睛还没睁开，粉嘟嘟的鼻子一抽一抽。
“在这儿！”许仙轻声道，“母狐生产没多久，幼崽还没睁眼。”
柳如烟将帕子递给许仙：“你包着幼崽，我去解兽夹。”
“阿烟！”白素贞从后面追来，“你这手刚包扎好，兽夹锋利，仔细划破！”
柳如烟回头笑了笑：“姐姐，三百年前我在恒山被猎人追，腿上中了箭，是你替我拔箭的。那时你说，‘若怕疼，便咬着我的袖子’。现在…我替你咬着袖子，可好？”
白素贞望着她眼底的坚定，叹了口气，解下腰间月白绸带递给她：“攥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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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夹的齿深深嵌进白狐的皮肉里，柳如烟攥着绸带的手沁出冷汗。许仙抱着幼崽站在她身后，轻声道：“阿烟，慢慢来。”
“咔”的一声，兽夹弹开。白狐发出一声低鸣，却没有躲开。柳如烟见它伤口里渗着黑血，与红狐的毒色如出一辙，心头一紧：“这毒…和半月前那只红狐的一样。”
许仙拧着眉头：“看来是同一伙猎人。”他从药篓里取出银针，挑开伤口，“雄黄粉混着蛇毒，这狐狸撑不过三日。”
柳如烟望着白狐颤抖的身体，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那只白狐。那时她刚化形，总爱蹲在山洞口看白狐舔舐自己的伤，白狐却从不让她靠近，只在她递药时，用尾巴轻轻扫过她的手背。后来白狐修炼成精，临走前送了她一枚玉坠，说：“小蛇儿，这世间的善，总要自己尝过才知甜。”
“许公子，”她轻声道，“能救吗？”
许仙抬头，见她眼眶微红，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能救。只是需得用至阳的草药，再配些朱砂。我昨夜配了药，正好带着。”他顿了顿，“只是这狐狸…许是护崽伤了元气，得带回药铺养几日。”
白狐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挣扎着爬起来，用脑袋蹭了蹭柳如烟的手背。柳如烟摸了摸它的耳朵，将它轻轻放进竹篮：“幼崽交给我。”她从许仙怀里接过三只小狐狸，用帕子裹好，“许公子，我们先回药铺，给它们喂些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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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铺的后堂里，白素贞正用陶碗温着羊奶。柳如烟将小狐狸轻轻放在碗边，三只毛球立刻凑过去，粉嘟嘟的舌头舔着羊奶，像三朵会动的雪团子。
白狐趴在后堂的草堆上，许仙正给它敷药。雄黄粉的苦味让它皱起鼻子，却始终没有挣扎。
“姐姐，你看。”柳如烟指着白狐的伤口，“血止住了。”
白素贞放下药碗，轻声道：“这狐狸的妖力散得厉害，怕是活不过这个春天。”
柳如烟的手一顿。她想起三百年前恒山的那场雪，白素贞替她挡猎人箭时，伤口里的血也是这样止不住。那时她抱着白素贞的腰哭，说：“姐姐，我不想你死。”白素贞笑着说：“傻丫头，我若死了，谁替你看恒山的雪？”
“不会的。”柳如烟轻声道，“它有幼崽要护，一定会撑过去的。”
许仙包扎好伤口，抬头道：“阿烟，你为何总替这些妖怪说话？”
柳如烟转头看他，发间的蛇骨簪在阳光下泛着幽蓝：“因为它们和我一样。”她指尖抚过腕间的蛇骨簪，“三百年前，我也是只被人追杀的蛇妖。那时我躲在树洞里，听着猎人的脚步声，以为自己死定了。可后来…是白狐救了我。”她抬头看向白素贞，“姐姐，你说是不是？”
白素贞望着她，眼底浮起温柔的笑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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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那日，杭州城飘起了细雨。
许仙关了药铺，带着白素贞和柳如烟去孤山采艾草。白狐和三只幼崽被留在药铺，许仙在门口贴了张“内有幼狐，请勿惊扰”的告示。
孤山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柳如烟撑着油纸伞，伞面上并蒂莲的金粉被雨丝晕开，像撒了把碎金。许仙背着竹篓走在前面，白素贞替他撑着另一把伞，两人的影子在水洼里叠在一起。
“阿烟，你看！”许仙忽然停步，指着路边石缝里的一株野菊，“这花叫‘清明菊’，泡茶喝能清肝明目。”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挖出花根，“等晒干了，给你泡一罐。”
柳如烟接过花根，发间的蛇骨簪晃了晃：“许公子，你总记着这些小事。”
“因为阿烟喜欢。”许仙耳尖泛红，“前说，清明菊的花香像恒山的雪水，我便记下了。”
白素贞望着两人，忽然道：“阿烟，你还记不记得，三百年前恒山的清明？”
柳如烟抬头，见白素贞眼底浮起回忆：“记得。”她轻声道，“那时你替我挡猎人箭，箭头擦过手臂，血珠落在雪地上，红得像团火。我抱着你哭，你说‘阿烟，别怕，有姐姐在’。”
许仙停下脚步，望着两人：“原来…你们三百年前就认识？”
“嗯。”柳如烟点头，“那时我是只刚化形的蛇妖，总被人追杀。姐姐救了我，带我回恒山，在松树下教我认草药，替我包扎伤口。”她转头看向白素贞，“姐姐，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替你煎药？”
白素贞笑了：“怎会不记得？你把甘草当黄连，熬出的药苦得我首皱眉。你急得掉眼泪，说‘姐姐，我再也不敢了’。可第二日，你又捧着重新煎的药来，说‘这次一定甜’。”
柳如烟望着白素贞，眼眶微红：“姐姐，这三百年，我总学不会忘记。那些被追杀的日子，那些躲在树洞里哭的夜晚，都是你替我扛过来的。”
白素贞伸手替她拭去眼泪：“现在换你护着我了。”
许仙站在一旁，望着她们的侧影，忽然想起昨夜在《太平广记》里读到的句子：“妖若有情，亦胜凡人。”他望着柳如烟发间的蛇骨簪，又望向白素贞腕间的五彩绳，忽然明白，有些缘分，早就在三百年前的雪地里埋下了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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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时，雨停了。
孤山的桃花被雨水洗得更艳，三只小狐狸被柳如烟抱在怀里，正歪着头看天上的彩虹。白狐跟在她们脚边，尾巴轻轻扫过青石板，伤口己经结痂，毛色也比早上亮了许多。
“许公子，”柳如烟忽然停步，“你看那只蝴蝶。”
许仙抬头，见一只蓝蝴蝶从桃枝间飞过，翅膀上沾着水珠，像块碎玉。他刚要开口，便见蝴蝶落在柳如烟发间的蛇骨簪上，轻轻扇动翅膀。
“它…好像喜欢这簪子。”许仙笑道。
柳如烟摸了摸簪子，忽然想起三百年前恒山的那棵老松树。那时她趴在松枝上看雪，白素贞坐在她身边，替她理着被风吹乱的蛇信子，说：“阿烟，等你化了形，咱们要把这世间的故事，都讲给凡人听。”
“姐姐，”她转头看向白素贞，“等过几日端阳，我们去恒山吧？带些粽子，给山民们分一分。”
白素贞笑着点头：“好。再带些桂花糖，许公子说山民家的娃子定然喜欢。”
许仙抱起竹篓，里面装着清明菊、艾草、菖蒲，还有三只小狐狸的食盒。他望着两人的侧影，忽然觉得，这世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什么仙凡之别，而是有人愿意陪你从黑暗里走出来，再一起看阳光落在睫毛上。
风卷着花香吹来，将他们的笑声送到山巅的老松树上。那颗幽蓝的明珠在云里若隐若现，像极了三百年前，恒山雪地里，白素贞替柳如烟挡箭时，眼里的温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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