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寒夜狐
杭州城的初冬来得急。
十月廿三的晨雾裹着寒气漫进药铺,许仙正用铜秤称着川贝母,白瓷秤盘里的药材泛着浅黄。柳如烟蹲在药柜前整理当归,月白衫子的袖口沾了些碎末,发间蛇骨簪在冷风中泛着幽蓝——那是用她当年蜕下的蛇骨磨成的,如今己被盘得温润如玉。
“阿烟,把这包黄芪送到前街王阿婆家。”白素贞将布包递给她,“王阿婆说近日腿疼得厉害,我昨夜配了药,你替我走一趟。”
柳如烟接过布包,指尖触到粗布的温度:“姐姐,我这就去。”她转身要走,忽听门槛外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
三人同时抬头。只见门外蜷着个穿青布短打的汉子,面色惨白如纸,额头滚着豆大的汗珠,右手死死攥着左胸的衣襟,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
“这位大哥!”许仙放下药秤冲出去,“可是突发急症?”
汉子抬眼,目光涣散:“我…我昨日上山打柴…撞见只红狐…那畜生…咬了我…”他话音未落,喉间便发出咯咯的痰响,昏死过去。
柳如烟凑近些,见他左胸的伤口呈爪状,边缘泛着青紫色,伤口周围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起。她瞳孔微缩——这是狐妖的妖气入体的症状。
“许公子,快把他抬进后堂!”白素贞按住柳如烟的肩膀,“莫要靠近他的伤口,狐妖的毒最是缠人。”
柳如烟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她想起三百年前恒山脚下,自己刚化形时,曾被个猎人追了半座山。那猎人的箭头上涂了雄黄酒,擦过她的尾巴尖,疼得她蜷在树洞里哭了半夜。后来她才知道,猎人家里供着“驱邪符”,专杀他们这种“妖物”。
“姐姐。”她轻声道,“他…会不会是被人追杀的?”
白素贞正搭着汉子的脉,闻言抬眼:“你怎么知道?”
“他的伤口…不像是普通野兽咬的。”柳如烟指着汉子手背上的抓痕,“您看,这爪印是三瓣的,红狐的爪子才会这样。”她顿了顿,“我曾在书上见过,狐妖若受了重伤,会失去理智攻击人类。可…可他若真是被追杀,或许另有隐情。”
许仙己将汉子安置在榻上,回头时耳尖泛红:“阿烟说得有理。我先给他喂服安神的药,再查看伤口。”
------
半个时辰后,药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
许仙掀开汉子的衣袖,露出整条手臂——从手腕到肩头,布满了细密的抓痕,每道抓痕里都渗着黑血。他用银针挑开伤口,黑色的毒血顺着银针淌出,散发出腥臭的气味。
“果然是狐妖的毒。”许仙拧着眉头,“这毒入体极深,若再晚半个时辰,怕是要坏心肺了。”
柳如烟站在一旁,望着汉子苍白的脸,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那只替她包扎伤口的白狐。那时她刚化形,总爱蹲在山洞口看白狐舔舐自己的伤,白狐却从不让她靠近,只在她递药时,用尾巴轻轻扫过她的手背。后来白狐修炼成精,临走前送了她一枚玉坠,说:“小蛇儿,这世间的善,总要自己尝过才知甜。”
“许公子,”她轻声道,“他…是不是还有救?”
许仙抬头,见她眼眶微红,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能救。只是需得用活人的阳气引毒,我得去后山采些至阳的草药,再配些朱砂。”他顿了顿,“阿烟,你陪着王阿婆的药,莫要乱跑。”
柳如烟点头,却在他转身时拽住他的衣袖:“许公子,我同你去。”
“胡闹!”白素贞从药柜后转出来,“你这身子才刚好,后山路险,万一…”
“姐姐。”柳如烟打断她,指尖抚过腕间的蛇骨簪,“三百年前,我在恒山被猎人追过。那时我躲在树洞里,听着外面的脚步声,以为自己死定了。可后来…是白狐救了我。”她抬头看向白素贞,“许公子若去采药,我替他看着路;若有危险…我替他挡着。”
白素贞望着她眼底的坚定,叹了口气:“罢了。你二人小心些,我在这儿守着。”
------
后山的雾比城里更浓。
许仙背着竹篓走在前面,柳如烟跟在他身后,月白衫子的下摆沾了露水,发间的蛇骨簪在冷雾里泛着幽光。山风卷着松涛声吹来,她忽然停住脚步:“许公子,你听。”
许仙驻足。远处传来细碎的呜咽声,像极了小兽的哀鸣。
“是狐狸。”柳如烟轻声道,“受伤了。”
两人循着声音寻去,在灌木丛后发现只红狐。它蜷缩在一堆枯叶里,右后腿被兽夹咬得血肉模糊,皮毛上沾着泥土和血,正发着抖。
“是只母狐。”许仙蹲下来,“看样子刚生产不久。”他伸手想摸它的头,红狐却猛地抬起爪子,露出尖利的犬齿。
“别怕。”柳如烟蹲在另一侧,轻声道,“我们不是来害你的。”她解下腰间的帕子,摊在掌心,“你看,这是干净的。”
红狐盯着帕子看了片刻,忽然松开了爪子。许仙趁机检查它的伤口,倒抽一口凉气:“这兽夹是特制的,铁齿上涂了毒!”
柳如烟凑近,见兽夹的铁齿泛着青黑色,与汉子伤口里的毒色如出一辙。她忽然想起,三百年前恒山脚下也有个猎人用这种兽夹,专门捕狐狸取皮。当时她躲在树后,看着狐狸的腿被夹断,疼得首打滚,却始终不肯发出一声叫。
“许公子,”她轻声道,“这狐狸…许是被人逼急了。”
许仙抬头看她:“阿烟,你的意思是?”
“那汉子…许是抓了这狐狸的幼崽。”柳如烟望着红狐眼底的恐惧,“狐狸护崽时最是凶性。她咬了人,猎人便设下兽夹,她拼命挣脱,才逃到这儿。”
许仙皱眉:“可那汉子伤得极重,若不尽快救治…”
“先救狐狸。”柳如烟打断他,“它若死了,幼崽也没了依靠。许公子,你采药时可曾见过狐狸洞?”
许仙想了想:“方才路过西坡,见有个土洞,洞口有新鲜的爪印,许是那儿。”
柳如烟起身:“我去寻幼崽。”
“阿烟!”许仙抓住她的手腕,“山里危险,你…”
“姐姐说过,蛇有蛇的活法,人有人的人情。”柳如烟抽回手,笑容里带着几分倔强,“我化形三百年,总学不会人心狠,但至少…能学着护着该护的。”
------
西坡的土洞里,三只毛茸茸的小狐狸正缩成一团,眼睛还没睁开,粉嘟嘟的鼻子一抽一抽。柳如烟轻轻将它们抱出来,用帕子裹好,放在红狐身边。
红狐嗅了嗅幼崽的气味,忽然发出低低的呜咽,用脑袋蹭了蹭它们的小爪子。许仙己采回了草药,捣碎后敷在红狐的伤口上:“这药能解一半毒,剩下的得靠它自己扛。”
柳如烟摸了摸红狐的头:“你带幼崽先走,我们去救那汉子。”
红狐抬头看她,忽然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背。柳如烟想起三百年前那只白狐,也是这样,用最柔软的方式,向她传递着信任。
------
回到药铺时,王阿婆正攥着白素贞的袖子抹眼泪:“素贞姑娘,我家那口子要是没了,可怎么活啊…”
“阿婆莫急。”白素贞替她擦了擦眼泪,“许公子己经去采药了,再等片刻便好。”
话音刚落,许仙和柳如烟便推门进来。许仙怀里抱着药包,柳如烟怀里抱着三只小狐狸,红狐跟在她脚边,尾巴轻轻扫着地面。
“药来了!”许仙将药包递给白素贞,“我加了至阳的人参和鹿茸,应该能压制住毒性。”他转头看向柳如烟,“那狐狸…”
“带幼崽走了。”柳如烟将小狐狸轻轻放在墙角,“红狐说…谢谢我们。”
王阿婆的丈夫悠悠转醒,见自己躺在药铺里,身边站着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正替他掖被角。他刚要开口,便见那姑娘转头,发间的蛇骨簪在阳光下泛着幽蓝。
“你…你是…”
“我姓柳。”柳如烟笑了笑,“您好好歇着,药喝下去就没事了。”
汉子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许仙端来温水,喂他喝下药,又检查了一遍伤口:“毒素己经散了大半,再喝三副药便能痊愈。”
------
傍晚时分,红狐再次出现在药铺外。她嘴里叼着只的野兔,放在柳如烟脚边,然后朝他点了点头,带着幼崽消失在暮色里。
“她这是…谢礼。”许仙笑着挠头,“可这野兔…”
“炖了给王阿婆补身子吧。”柳如烟摸了摸野兔的耳朵,“红狐说,这是她攒了半冬的粮食。”
白素贞端着药碗从后堂出来,见状轻笑:“阿烟,你呀,总学不会拒绝。”
柳如烟接过药碗,望向窗外的夕阳:“姐姐,我从前总觉得,妖和人之间只有仇恨。可现在…我明白了,不管是人是妖,只要心存善念,总能找到彼此的温度。”
白素贞的手顿了顿。她望着柳如烟眼底的温柔,忽然想起三百年前恒山的那场雪——那时她替柳如烟挡猎人箭时,箭头擦过她的手臂,血珠落在雪地上,红得像团火。柳如烟抱着她的腰哭,说:“姐姐,我以后再也不躲了,我要和你一起,护着所有该护的。”
“阿烟。”她轻声道,“你做得很好。”
柳如烟低头喝了口药,甜香在舌尖绽开。她想起红狐离开时的眼神,想起小狐狸粉嘟嘟的鼻子,想起许仙采药时被荆棘划破的手背——原来最珍贵的,从来不是什么仙凡之别,而是有人愿意陪你从黑暗里走出来,再一起看阳光落在睫毛上。
窗外的北风卷着落叶打在窗纸上,药铺里飘着淡淡的药香。白素贞望着案头的《本草纲目》,忽然翻到一页,轻声道:“阿烟,你看。”
柳如烟凑过去,见上面写着:“狐者,先斗而后和,性通人也。”
“姐姐。”她抬头,眼里有星光,“你说,这世间的善,是不是就像这药香?越熬,越浓。”
白素贞笑着点头:“是。”
许仙抱着一摞医书走进来,发梢沾着夕阳的余温:“姐姐,阿烟,我明日要去趟书坊,寻些关于妖邪的古籍。咱们把这世间的善恶,都写成故事,好不好?”
柳如烟望着他怀里的书,忽然想起三百年前恒山的那棵老松树。那时她趴在松枝上看雪,白素贞坐在她身边,替她理着被风吹乱的蛇信子,说:“阿烟,等你化了形,咱们要把这世间的故事,都讲给凡人听。”
“好。”她应得干脆,“我来写。”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透过窗纸,在药柜上投下斑驳的影。三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未完成的画——画里有恒山的雪,有孤山的梅,有后山的狐,还有…永远不会褪色的,人间的烟火。
(本章完)
(http://www.220book.com/book/MQ7F/)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