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天空，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蒙上了灰布，连日头都透着一股病态的昏黄。
死亡的气息如附骨之疽，悄无声息地侵蚀着每一条街巷，绝望的哭嚎声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瘟疫，这个古老而恐怖的字眼，再一次扼住了凡人的咽喉。
就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刻，一则谣言如野火般燎原：“巫女朔月降下天罚，惩戒世间不敬！唯有日夜焚香，跪拜泥像，方可苟活！”
一夜之间，仿佛从地底钻出一般，数十座粗陋不堪的朔月泥偶，出现在南城的各个角落。
它们面目模糊，神情诡异，却被惊恐的百姓奉为救命稻草。
更令人发指的是，无数孩童被父母按在地上，冲着那冰冷的泥胎磕头，稚嫩的额头磕得血肉模糊，哭声凄厉，却被大人们呵斥为“心不诚”。
影火卫的效率快得惊人。
不过一日，始作俑者便被揪了出来——城东“回春堂”的药铺掌柜。
此人曾因贩售假药，延误战机，被朔月亲手斩断三指，自此怀恨在心。
他深知乱世之中，恐惧是最好的武器，迷信是最锋利的刀。
朔月没有杀他。
对付这种人，死亡反而是种解脱。
她命人将掌柜五花大绑，拖到城中广场那尊巨大的忆心鼎旁。
鼎身微光流转，一副残魂影像被强行唤出，正是当初那位妄图构陷朔月、最终被自己谎言逼疯的铁嘴张。
影像中，铁嘴张癫狂地笑着，用自己的指甲，一下，一下，狠狠地刮着自己的眼皮。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刺啦”声，那指甲与血肉摩擦的声响，通过忆心鼎被放大了百倍，清晰地灌入掌柜的耳朵。
他起初还嘴硬，到后来浑身筛糠般颤抖，最后竟是涕泪横流，屎尿齐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嚎哭着将自己的罪行尽数招供。
消息传到聆风耳中时，他正坐在窗前，看着院中枯叶。
他没有评价朔月的手段，只是平静地唤来守忆史官，密令将此次南城谣言事件的始末，连同那掌柜的丑态，详尽编入一部名为《谣鉴录》的新册。
更绝的是，他在册子卷首，附上了振聋发聩的三问：“你说她显灵？你亲眼见了？”“你说她要罚？她何时开口？”“你说她受香火？她可曾收过一钱？”
随后，数十名从各地伶人中学艺的说书学徒，被派往帝国各处茶馆酒楼。
他们不说别的，只将这《谣鉴录》里的故事，用最通俗、最生动的口吻，日夜轮番讲诵。
起初，百姓们嗤之以鼻，只当是官府的新花样。
可一连听了三日，那三问如魔音贯耳，开始在人们心中生根发芽。
终于，在一个拥挤的茶馆里，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猛地将手中的泥偶摔在地上，红着眼眶嘶吼：“说的没错！若巫女真有神，怎不见她救我那活活饿死的娘亲！”
一石激起千层浪。
质疑一旦开始，便无法遏制。
舆论的风向，在悄无声息间，己然逆转。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偏僻乡野，一缕残魂正随风而行。
疤脸九的魂体比以往更加凝实，他察觉到一股混杂着信仰与血腥的污浊气息。
循迹而去，他发现了一座隐藏在深山中的秘密祠堂，里面供奉的，赫然也是朔月的塑像。
与南城不同的是，这里的香火更加诡异，每日黄昏，都有一名豆蔻年华的少女被带入祠中，刺破指尖，将鲜血滴入塑像前的玉碗内。
当地传言：“巫女神，嗜红露。”
疤脸九怒火中烧。
他孤魂潜入，却没有选择首接毁掉那邪异的塑像。
他立于祠堂中央，手中招魂幡无风自动，引动了地底深处一缕沉睡了三百年的冤魂。
月光下，一个身穿古旧医女服饰的魂影缓缓浮现，她面容清秀，眼神却充满了无尽的哀伤。
“她们说，只要我肯献身，便可成神，护佑一方……可我，我只是一个不愿嫁给权贵、只想行医救人的医女啊……”那冤魂泣不成声，“他们将我活埋在此，说我是自愿化为地祇的‘圣女’……”
次日清晨，当村民们再次前来“献祭”时，惊恐地发现，祠堂中所有泥像的嘴角，都渗出了丝丝缕缕暗红色的血丝，宛如活物。
恐惧瞬间击溃了愚昧的信仰，村民们尖叫着逃离，没过多久，便有人带着火把和锄头返回，亲手将这座吞噬了无数少女鲜血的邪庙，拆得粉碎，付之一炬。
朔月则亲身赶赴了北境的一个治水大县。
这里的官员做得极为“漂亮”，所有庙宇祠堂早己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宽阔平坦的石板路。
但他们却在河边最显眼的位置，暗中立起了一块巨大的功德碑，上面洋洋洒洒刻着：“巫女朔月显圣于梦，亲授我等治水之法，终解百年水患。”
面对这明目张胆的窃取功劳，朔月不怒反笑。
她没有斥责官员，只是召集了全县所有十岁以下的孩童，每人发了一卷空白的竹简和一支炭笔。
“从今天起，你们把自己记得最清楚的事，写下来或者画下来。”她的声音温和而清晰，“什么都可以。”
孩子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三日后，竹简如数收回。
上面记录的，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东头的阿婆在院子里晒酱，村口的黄狗追着芦花鸡跑了一下午，私塾的先生讲课时偷偷打了个盹……
唯有一卷，来自一个老渔夫不识字的孙子，上面画着一艘沉在水底的大船，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爷说，巫女大人让他告诉县官，河底有条大沉船，挖出来能当桥桩用。”
朔月当着所有官员和百姓的面，命人按照图示的位置下水打捞，不过半日，一艘足以充当数座桥梁主桩的古代巨木舟，果然被拖拽出水！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朔月走到那块功德碑前，亲手燃起火把，将碑文烧得漆黑，随即一掌将其推入滚滚河水之中。
“能改变河山的，从来不是神迹，而是那些敢于记下实事、敢于动手做事的人。”她的话语，比河水更具分量。
是夜，帝都，聆风的寝宫内灯火通明。
他伏在案前，猛地一阵剧咳，殷红的血渍瞬间染透了手中的丝帕。
他毫不在意地将丝帕丢在一旁，目光死死锁定着一份来自西陲的密报：三州之地，己有十七座打着“巫女”旗号的祠堂被毁，百姓们自发将拆下的砖石运往碑林，以示决裂。
这本是天大的好消息，可聆风紧锁的眉头却没有丝毫舒展。
他疲惫地靠在轮椅上，对着帐外的一道黑影，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道：“去查，还有哪个县，至今没有半点动静。”
帐外的黑影无声无息地消失，片刻之后又无声无息地出现，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回禀主上，唯凉州静安县，非但没有拆庙，其香火反而比之前更盛数倍。”
听到这个答案，聆风那双黯淡的眼眸中，骤然亮起一抹精光。
他苍白的唇角微微扬起，勾勒出一丝冰冷而又令人心悸的弧度。
修长的指尖，在轮椅的紫檀木扶手上，开始有节奏地轻轻敲击。
“嗒、嗒、嗒……”
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人心的最深处。
“很好，”他低声自语，声音中透着一股掌控全局的强大自信，“那就……让她亲自走一趟吧。”
窗外，一轮残月高悬，清冷的月辉透过窗棂，恰好照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映出的，是层层叠叠、无人能懂的算计。
通往静安县的棋盘，终于布下了最后一颗，也是最关键的一颗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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