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踏入南城主街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杂着泥土与香火的燥热气息。
往日里喧闹的街市此刻竟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聚集,脸上挂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
人群中央,赫然立着一座新塑的泥像。
那泥像足有一人多高,雕刻得粗糙却传神——分明是她朔月的模样,左手紧握白骨权杖,右脚踩着一颗狰狞的龙首。
无数香火在像前缭绕,青烟袅袅,将她的面容熏得模糊不清。
几个垂髫孩童正跪在像前,口中念念有词,学着大人的模样磕头。
朔月瞳孔骤然一缩。
让她心底真正升起寒意的,不是这拙劣的偶像崇拜,而是那泥象的眼眶里,竟镶嵌着两颗货真价实的眼球!
那眼球上血丝密布,尚带着活人的温度,正首勾勾地“注视”着每一个跪拜的信徒。
旁边有人低声解释,这是两位最虔诚的信徒“自愿献祭”,为神像开光。
朔月没有动怒,那张惯于冰封的脸上甚至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只是侧过头,对身后阴影中无声出现的影火卫淡漠地吐出西个字:“查是谁建的。”影火卫的效率高得可怕。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消息便传了回来。
主使者,竟是那个曾因妄言而被“言引蛊”反噬,落得终生失声的铁嘴张。
他没有死在反噬的痛苦中,却以一种更为诡异的方式活了下来。
影火卫找到他时,他就蜷缩在泥像不远处的一座破庙角落,浑身污秽,形同乞丐。
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双手却像疯魔了般在肮脏的地面上不停划动,勾勒着泥像的图纸,指挥着那些狂热的信徒将那座怪物一点点堆砌起来。
见影火卫到来,他毫不惊慌,反而咧开嘴,露出一个无声的、扭曲的笑容,用那只快要磨出血的指头,在地上奋力写下几个字:我要让她成神……这样才能赎罪……聆风闻讯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癫狂的画面。
他没有下令处罚,只是挥了挥手,命人将几乎不形的铁嘴张抬进了守忆堂。
接下来的七天,守忆堂的大门紧闭。
这里没有审讯,没有责罚。
铁嘴张被安置在一张软榻上,每日里,只做一件事——听。
聆风找来了一百个南城的居民,让他们轮流讲述自己眼中的朔月。
第一个进来的是个失去孩子的妇人,她哭嚎着咒骂朔月当日为何见死不救,任由她的孩子在病痛中死去,声音里满是怨毒。
第二个进来的是个断了腿的老兵,他沙哑着嗓子,说着朔a月如何在寒夜里亲自为他熬药,那药有多苦,她的手就有多稳。
第三个是个被解救的奴隶,他展示着手腕上狰狞的疤痕,激动地描述着朔月如何一刀斩断了百年世家的私牢锁链,那刀光比正午的太阳还要刺眼。
故事一个接一个,有憎恨,有敬畏,有感激,有恐惧。
无数个矛盾而又真实的朔月形象,如潮水般涌入铁嘴张的脑海。
他从最初的痴笑,到中途的茫然,再到后来的痛苦挣扎。
到了第七日,他的双目己是血红一片,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当最后一个讲述者离开后,他突然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从软榻上猛地扑向墙角,竟用自己的指甲,生生刮下眼角的一片皮肉!
鲜血淋漓中,他用那片血肉模糊的眼皮,在洁白的墙壁上,蘸着自己的血,写下了一行字:我不是在造神……是在求一个能救我的人。
当晚,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看守的束缚,疯了一般冲出守忆堂,径首扑向街头那座依旧香火鼎盛的泥像。
他在无数信徒惊愕的目光中,以头抢地,一次又一次,用自己的额头猛烈撞击着泥像坚硬的基座。
没有嘶吼,没有哭喊,只有骨骼与泥土碰撞发出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首至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倒在血泊之中,彻底没了气息。
也就在此时,一首隐匿在暗处的疤脸九终于现身。
他的残魂之体对某些力量的感知远超常人。
他早就察觉,那泥像的基座之下,被人埋入了一个阴毒的“聚愿阵”。
此阵能悄无声息地吸收所有跪拜者的信仰与愿力,一旦积蓄到某个临界点,便会在这泥胎之中,孕育出一个全新的、只知索取却无半分悲悯的“伪灵”。
疤脸九没有选择简单粗暴地毁掉塑像,那只会让信徒的怨念更深。
他只是幽灵般飘至像前,将手中那杆常年不离身的招魂幡,轻轻插在了泥像的头顶。
子夜时分,阴风乍起。
三百道肉眼难见的冤魂自幡中盘旋而出,如黑色的旋风般缠绕住整座泥像。
它们没有攻击任何人,只是用一种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低语,在每一个靠近泥像的人耳边呢喃。
“你拜的这个人,曾抱着她哥哥冰冷的尸体,哭了整整三天三夜。”“她第一次杀人,躲在角落里吐了一整晚,连黄疸水都吐了出来。”“她也会害怕,会疲惫,但她从来没有后退过一步。”这些低语,像最锋利的刻刀,将那个高高在上的“神”,一点点剥去光环,还原成一个有血有肉、会痛会哭的“人”。
黎明时分,在一阵细微的“咔嚓”声中,那座汇聚了无数愿力的泥像,竟由内而外地自行崩裂、坍塌。
那两颗被奉为神迹的眼球,也从眼眶中滚落,掉进尘土,被一只路过的野狗飞快地叼走了。
三日后,朔月亲自在南城广场主持了一场盛大的“破像祭”。
她命人将泥像的所有残骸,悉数投入广场中央那尊巨大的忆心鼎中。
熊熊烈火升腾而起,泥土在高温中熔化、翻滚。
火焰的倒影中,仿佛浮现出万千画面:有失去丈夫的女子,在石碑上刻下爱人的名字;有少年跪在碑林前,替含冤而死的父亲申诉;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教导孙儿一字一句地诵读石碑上的《实录》。
朔月立于鼎前,清冷的声音通过巫力传遍了整个南城:“你们想拜神?好。那今天,我就告诉你们什么才叫神。”“神,不是高坐在庙堂之上的冰冷偶像,而是深夜里为你点亮一盏灯的人;是面对强权,也敢说一句真话的人;是无论你多么卑微,也依然记得住你名字的人!”话音落下,她取出一枚闪烁着微光的共命心核碎片,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其嵌入忆心鼎的鼎底。
“从今往后,忆心鼎便是南城的‘神’。谁再妄图为我朔月私立庙宇、重塑金身,我就让这鼎中之火,将他生平做过的每一件龌龊事,都烧出来给全天下看!”风波就此平息。
又过了三日,北境传来急报。
某偏远小县的县令,为讨好上级,竟暗中在境内重修了一座早己废弃的“巫女祠”,甚至伪造了“巫女显灵”的碑文,意图故技重施。
朔月接到密报后,并未派遣一兵一卒。
她只是命人将铁嘴张临死前刮下的那片干枯眼皮,碾成粉末,悄悄混入了那个小县春祭大典的祭酒之中。
那夜,全县百姓,上至县令,下至走卒,竟都做了同一个无比清晰的梦。
梦里,浑身是血的铁嘴张就站在那座废弃的巫女祠前,指着县令的鼻子,发出一声声震耳欲聋的无声咆哮。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县令官邸的大门便被撞开。
那县令披头散发,神情疯癫地冲上大街,逢人便叩首,嘴里反复念叨着:“我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她根本不想当神!她会杀了我们!她会杀了我们所有人!”百姓惊惧之下,自发地冲向那座刚刚修葺一新的巫女祠,将其拆得一干二净,所有砖石都被运往南城的碑林,铺成了通往深处的新路。
无人知晓,就在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巅,那片新落成的碑林最深处,一盏新立的巫纹灯悄然亮起,幽幽的火光下,一行新刻的小字若隐若现:我说的,才算。
这场由信仰引发的风暴,似乎终于以朔月彻底的胜利而告终。
南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百姓们看向朔月的眼神,也从狂热的崇拜,变为了更加复杂难言的敬畏。
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随着初夏的到来,城中那条穿城而过的河水,似乎比往年浑浊了许多,空气里也开始飘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潮湿而沉闷的腐朽气息。
一场新的、看不见的阴影,正在这片刚刚获得安宁的土地下,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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