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土的闷响,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朔月手执一柄以巨兽筋骨打磨而成的骨镐,亲自为“无声者之廊”掘下第一方土。
她动作沉稳,每一次起落都蕴含着某种坚定的仪式感。
然而,仅仅三镐下去,镐尖便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噔”声,仿佛触碰到了什么坚硬却又脆弱的东西。
影火卫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刨开浮土。
很快,一截森白的指骨暴露在空气中,紧接着是第二截,第三截……一具完整的骸骨,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呈现在众人面前。
更令人心惊的是,骸骨的胸口,竟死死钉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铁符,上面用最粗劣的工法刻着两个字:流民。
“继续挖。”朔月的声音冰冷如霜。
随着挖掘范围的扩大,一具又一具的枯骨被发现,无一例外,胸口都钉着铁符,刻着“贱籍”、“逃奴”、“灾户”之类的字样。
这些,都是在煌都官方记录中,连拥有一个正式死亡记录资格都没有的“无名者”。
朔月蹲下身,目光落在其中一具身形纤细的女尸骸骨上。
她的头骨旁,散落着一缕早己干枯的发丝,发丝间夹着什么东西。
朔月伸出戴着薄皮手套的手,极其轻柔地将其拈起。
那是一块褪了色的绢布,仅有半个巴掌大,上面用蚕丝线绣着一个模糊的“织”字和半个工号。
“这是……”朔月瞳孔骤然一缩,“十年前,东城织坊失踪女工的凭证!”
影火卫的动作快如闪电。
不到半个时辰,尘封的户籍册就被翻了出来。
结果令人不寒而栗——三年来,煌都及周边地区,像这样被标记为“疫毙”而草草处理,实则“自然消亡”的人口,竟高达两千余名!
官方记录上,除了冰冷的“疫毙”二字,再无其他。
朔月命人将所有尸骨小心翼翼地暂厝于忆心鼎旁,那尊能与天地共鸣的巨鼎,此刻仿佛也感受到了这滔天的冤屈,鼎身泛起幽幽的微光。
朔月看着那些胸口的铁符,一字一句,声如寒铁:“他们不让百姓活着留名,我就让他们死了也逃不过。”
消息传到聆风耳中,这位年轻的君主没有丝毫犹豫,雷霆之怒化作了冰冷的律法。
他当即颁布《昭冥律令》补充条文,其声传遍朝野:“即日起,凡辖区内有非正常死亡而无详录者,地方官一律问责,削职查办!凡亲属申报死者事迹遭拒者,可绕过地方,首诉于‘无声者之廊’前!”
这还不够。
聆风一道手令,命在朝中备受排挤的韩家庶子韩寂,牵头成立一个全新的机构——“亡名稽查司”,专司接收民间私报,稽查所有被隐瞒的死亡真相。
起初,天下百姓无人敢信。
皇权高高在上,地方官吏如同土皇帝,谁敢去触这个霉头?
首到三天后,一个形容枯槁的农妇,抱着一个破旧的骨灰罐,跪在了刚刚挂牌的亡名稽查司门前。
“大人……求您给俺儿记一笔……”她哭得撕心裂肺,“俺儿被抽去修河堤,累出了咳血的病,里正却说这‘不算官伤’,死了连抚恤金都没有,只让俺们自己埋了……求您,让他有个名儿……”
韩寂看着那妇人,又看了看那简陋的骨灰罐,这个饱读诗书却从未见过如此人间惨剧的年轻人,双手竟在微微颤抖。
他亲自取来一卷崭新的竹简,用微颤的笔锋,一笔一划地将那孩子的姓名、死因,工整地录入。
当天深夜,韩寂整理卷宗时,烛火猛地一跳。
他惊愕地抬头,只见灯影下,一个瘦弱孩童的魂影一闪而过,冲着竹简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即便消散无踪。
韩寂怔在原地,随即,一股前所未有的信念与热血涌上心头。
与此同时,朔月的手段更加首接、也更加匪夷所思。
她下令在各县城人流最密集之处,设立“招冥井”。
这井外形与普通古井无异,内里却是忆心鼎的小型变体。
她命人将所有从“无声者之廊”地基下掘出的无名尸骨残片,分别投入各地的招冥井中。
而后,以煌都的忆心鼎为核心,朔月引动了共命心核的庞大力量——“溯忆潮”!
每逢朔望之夜,所有招冥井的井水都会化作一面幽光闪烁的水镜。
水镜中浮现的,是那些无名死者临终前最后的所见:有被恶霸逼得跳河的少年,沉入水底前,最后望了一眼岸上母亲窗内透出的温暖灯火;有饿毙街头的老人,咽气之时,手中还死死攥着那半块早己发霉的饼;还有被活活打死的佃户,视野里最后定格的,是管家那张狞笑的脸……
这些无声的画面,被公开播放三日三夜。
第三日,民怨彻底爆发了。
冀州某县,数千百姓砸毁了里正府,将作威作福的里正拖到招冥井前,高声怒吼:“还我亲人一个名字!”暴动如同燎原之火,迅速在各地蔓延。
恐慌之下,某些做贼心虚的世家坐不住了。
他们暗中雇佣了一批江湖上臭名昭著的盗墓贼,趁夜潜入县城,欲要盗掘招冥井,彻底毁掉证据。
然而,朔月似乎早有预料。
她没有在井边设下任何伏兵,只是在井底的淤泥中,悄然埋下了一批经过特殊催化的“噬谎蛊卵”。
数日后,那些参与盗井的贼人接连发疯。
有人半夜三更跑到自家祖坟前,一边用头撞着墓碑一边嘶吼:“爹!你二十年前杀的那个佃户,在井底盯着咱家呢!他盯着咱家呢!”更有甚者,接连做着同一个噩梦,梦见自家祠堂里历代先祖的牌位集体出走,怒斥子孙:“你们不让别人入土为安,凭什么让我们安息于此?”
这种源于血脉与灵魂深处的恐惧,比任何刀剑都要可怕。
恐慌迅速蔓延,几个传承数百年的望族,竟主动向亡名稽查司上报了家族百年来隐瞒下的数十起命案,只求能让先祖安宁。
风波平息后,三日之后,聆风亲自主持了首批“亡名入廊”仪式。
一百具经过巫术辨识、最终确认了姓名的无名尸骨,被郑重地赋予了属于自己的石碑。
当第一块刻着“王二牛,青壮,为护粮被殴毙”的石碑,被稳稳嵌入“无声者之廊”的地基时,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飘下淅淅沥沥的细雨。
奇特的是,那冰凉的雨滴落在温热的石碑表面,竟没有滑落,反而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缓缓凝聚成一行小字:
“谢您记得我。”
字迹在雨中停留了片刻,便悄然隐去。
朔月立于雨中,任由雨水打湿她的衣袍,轻声道:“这才刚开始。”
而在遥远的西境,一座荒无人烟的乱葬岗上,一个新立的小小土堆前,歪歪扭扭地插着一根烧黑了的木牌。
上面用木炭写着一行字,虽然粗糙,却清晰可见:
“张小娥,十八岁,饿死,因说了句‘粮仓不该锁’。”
雨水冲刷着木牌,也冲刷着煌都那初具雏形的廊碑。
朔月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看着无数雨滴从天而降,又落向大地。
她心中明白,招冥井也好,亡名入廊也罢,都只是在为过去的罪孽收尸。
这漫天落下的,是死者的眼泪,是迟来的慰藉。
可是,光慰藉亡者,是远远不够的。
这雨,能洗刷冤屈,却洗不净人心。
亡者归名,只是弥补。
可那些……即将走向无名之死的生者呢?
该如何为他们撑起一把,在走向死亡之前,就不会被遗忘的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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