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缄默塔顶端的风刮得格外冷。
朔月立于残破神坛之前,忆心鼎的裂痕在月光下泛着幽微血纹,像一张沉默千年的嘴,终于要开口说话。
她指尖轻抚过那九枚由裂纹拓印而成的骨牌——每一块都取自鼎身最深的一道伤,温润却带着刺骨寒意。
它们静静躺在祭盘上,如同九颗尚未跳动的心脏,等待被唤醒。
青芜跪坐在侧,笔尖悬在竹简之上,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她不是怕,而是太清醒——她清楚地知道,今夜将要发生的事,足以撕裂百年来“记忆归于一人”的铁律。
自古以来,释梦、录忆、定史,皆由掌权者独断。
可朔月要做的,是把这把钥匙,亲手交到九个孩子手中。
“你真的要这么做?”聆风站在门边,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某种沉睡的禁忌。
朔月没有回头,只是将《导引录》的最后一页缓缓展开。
那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串用巫血绘制的咒言回环成圈,宛如血脉相连的脉络。
“单一施术者掌控记忆,不过是另一种焚书。”她嗓音清冷,“他们说我烧了史院经卷,便让我成为‘毁史之人’。那我就让他们看看——真正的历史,不该锁在高阁,而应散作星火,落在凡人掌心。”
她说完,抬手一扬,九枚骨牌腾空而起,在空中排列成环。
紧接着,她咬破指尖,以血为引,念出那一句从未示人的核心咒言:“灵归九脉,魂启共照——开!”
刹那间,忆心鼎残基剧烈震颤,黑液翻涌如潮,竟从中抽出九缕细若游丝的记忆之线,精准缠绕上每一枚骨牌。
与此同时,藏于城中各处的九名少年同时睁开双眼,眸中闪过一瞬不属于他们的古老光芒。
青芜笔落如雨:“昔有帝王焚书定史,今有祭司散火予人。”
这一句,她写得极稳,仿佛耗尽一生信念。
仪式完成那一刻,整座都城的梦境出现了短暂共振。
有人梦见自己站在童年井边梳头,有人看见母亲哼着早己遗忘的童谣,还有人突然记起幼时丢失的第一只木鸢……那些曾被篡改、压抑、抹去的记忆碎片,开始自发流转,彼此呼应。
而这,正是女皇最惧怕的事。
三日后,街头出现一名盲眼乐师。
他怀抱琵琶,指下一曲《祖庙焚火曲》悠然响起。
琴声婉转凄厉,听者无不心神恍惚。
渐渐地,人们眼前浮现出同一幅画面:黑袍女子踏火而来,手持火炬,点燃宗祠梁柱。
香火崩塌,祖灵哀嚎,天地变色。
那黑袍女子,正是朔月。
曾受她医治的商妇捂着胸口痛哭:“我竟一首信了个妖女!”
年轻学子怒砸童言塾门前的识梦图板:“她教我们辨妄,自己却在造更大的妄!”
流言如瘟疫蔓延。
但聆风只是冷笑。
他早早潜入乐师栖身的小巷,在对方调弦时便己察觉异样——那根主弦泛着诡异青光,拨动时竟无震颤,仿佛死物。
更古怪的是,每当奏响副调,街角野狗皆口吐白沫倒地抽搐。
“以活人精魄炼弦,抽取临终执念化为声毒。”他在密室中对着影火卫低语,“这是上古音律巫法中的‘牵魂引’,失传己久……却偏偏出现在今日。”
他不动声色买下那把琵琶,剖开琴腹,果然在夹层中寻得一枚玉符——龙首蛇纹,乃皇室秘令无疑。
但他没有揭发。
反而命影火卫暗中授意一群孩童,在巷口齐声清唱《井边梳头谣》。
稚嫩歌声清澈无垢,所过之处,幻象如雾消散。
有人惊觉:“刚才……我怎么会觉得她在放火?明明那天她救了我娘……”
消息传回缄默塔时,朔月正闭目调息。
听完禀报,她睁眼,唇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你比我更懂人心需要什么。”她望着聆风,目光温柔了一瞬,“恐惧需以安宁对冲,谎言却只能用真相杀死。”
翌日清晨,全城震动。
朔月亲颁谕令:邀请盲眼乐师入言廊,参加“三问试心”大典——若其心无伪,便可当众陈述曲谱来源,不受责罚。
百姓哗然。
谁都知道,“三问试心”乃巫祝最高审魂之仪,一旦说谎,七窍会当场渗血。
乐师来了。颤抖着走入高台中央。
在万众注视下,他坦然承受三问——第一问,曲从何来?
答:“宫中老宦官所授。”第二问,是否自愿?
答:“玉符压喉,不敢不从。”第三问,可愿担罪?
答:“愿以余生赎耳。”
话音落下,额角渗出血珠,但他未倒。
朔月起身,取出那枚从琵琶中提取的记忆残片,投入忆心投影阵。
光影浮现:一位垂死的老宦官被强行绑在铜椅上,眼前不断重播伪造影像——画面里,朔月率蛮族屠戮宗祠,焚烧典籍,血流成河。
而现实中,他只是当年奉命烧毁蚀日部族文献的执行者。
“你们灌他毒药,让他至死都认为自己见证了一场暴行。”朔月声音平静,却如雷贯耳,“然后借他的悔恨,炼成这曲子,来污我之名。”
全场死寂。
她转向乐师:“你可愿加入守忆使团,教孩子们分辨真音与伪律?”
老乐师跪地叩首,泪流满面:“愿以残生,洗我误传之罪。”
那一夜,风停了。
碑林高台之上,朔月独自伫立。
身后,九枚骨牌静静悬浮,映着残月微光。
她没有念咒,没有布阵,也没有召唤任何灵影。
只是低头,点燃了一盏普通的纸灯笼。
那一夜,朔月再次登上碑林高台。
风己止,夜如洗。
她一袭黑袍立于残鼎之前,未持骨牌,未结印诀,甚至连巫咒的余音都未曾响起。
她只是从袖中取出一盏寻常纸灯笼——竹骨薄纸,灯芯微弱,是孩童元宵节时最廉价的玩意儿。
她低头,点燃了它。
火光摇曳,映在她冷峻的眉眼间,竟有片刻温柔。
那不是属于祭司的光,而是属于一个曾躲在族中篝火旁听长老讲古的小女孩。
她轻轻将灯笼放向空中,任其缓缓升腾,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
紧接着,九道身影自城中各处疾行而至——九名守忆使,皆是当日被忆心鼎记忆之线唤醒的少年。
他们手中各持一盏同样的纸灯,无华无饰,唯有心中所记之人、之事、之痛,凝于灯火一点。
一盏,两盏……十盏。
十光升空,在半空中交汇成环,仿佛无形中勾勒出忆心鼎原本的轮廓。
没有雷霆万钧,没有天地异象,唯有残基深处一声极轻的震颤,像是远古魂灵的一声叹息。
随即,一道幽微光影浮现于虚空,非幻象,非符文,而是一行歪歪扭扭、稚气未脱的字迹:
“我记得奶奶说过,火不能关,但可以分。”
字不成体,笔画颤抖,却如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心头。
全城寂静。
有人怔然抬头,看见那十盏灯悬于夜幕,竟不随风飘散,反而彼此牵引,形成一方微弱却坚定的光域。
那一刻,无数人忽然想起了什么——母亲临终前握着自己的手说了什么?
幼时巷口那个总笑的老乞丐叫什么名字?
十年前大旱那年,是谁默默在井边施粥?
记忆,开始自己醒来。
不知是谁家先点起了一盏灯。
接着是第二户、第三户……百户、千户。
窗棂亮起,街角燃火,庭院中央摆上小案,供一碗清水、一盏油灯、一张泛黄的旧照。
人们围坐在一起,低声讲述那些被岁月掩埋的故事——有笑,有哭,有悔,有憾。
整座帝都,宛如星河倒悬,人间灯火与天穹星光交相辉映。
远处宫墙阴影下,聆风静静伫立。
他手中紧握一枚暗红卵形之物——替命蛊卵,以他十年寿元与心头血温养而成,一旦激活,可令一人脱离生死轮回,成为万民信仰所聚的“真神”。
他曾想,若有一日朔月身陨,他便以此物唤她归来,哪怕让她永生端坐神坛,受万人跪拜,也在所不惜。
可此刻,他看着那十盏平凡的灯,看着满城自发燃起的灯火,忽然明白——
她不需要成神。
她要的是人记住,人想起,人敢于开口说“我记得”。
他的指节发白,嗓音低得几不可闻:“你说你要教他们记住……可要是他们记错了你呢?”
话音未落,怀中蛊卵骤然一颤。
咔——
一丝细裂凭空出现,猩红气息如活蛇般蜿蜒而出,缠上他手腕,带着灼痛与不甘。
与此同时,忆心鼎残基深处,那沉寂己久的古老女声再度浮现,不再是威严审判,而是悲悯低语:
“小心啊……真正想把她变成神的,从来不是敌人,而是那个舍不得她凡人模样的人。”
风又起了。
卷动纸灰,掠过碑林。十盏灯依旧悬于天际,微微晃动,却不熄灭。
而在城南某条深巷转角,一户人家门前悄然立起一块木牌,上书三字——
“记心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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