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光滑。
这是沈华年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感觉。
指尖触碰到的，不再是顾公馆柔软的地毯或冰凉的琴弦，而是光洁的复合木地板。鼻腔里萦绕的不再是硝烟、药味或沉水香，而是淡淡的尘埃和松木清洁剂的味道。
她猛地睁开眼。
午后熟悉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在堆满乐谱和杂物的琴房里。小提琴盒依旧倚在门边，一切都和她推开这扇门去寻找那架锦瑟时，一模一样。
她回来了。
回到了现代，回到了祖父的老宅。
心脏像是骤然被抛入真空，然后在下一秒被巨大的失落和恐慌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那架依旧静静放置在琴架上的唐代锦瑟——
琴身古朴，刻着“此情可待”。
然而，那原本应该五十弦齐整的琴面上，此刻，却赫然空缺了两根！
两根琴弦，从岳山处齐齐断裂，丝弦无力地蜷曲着，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斩断，留下了再也无法弥合的残缺。
沈华年的指尖颤抖着，虚虚地抚过那断弦之处。
所以，不是梦。
那惊心动魄的十数日，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那个冷硬又温柔的男人，那个依赖她的少女，那些无声的凝视，半块桂花糕，枪林弹雨中的庇护，未寄出的信，冰冷的钻戒，醉后的诘问……
一切都不是梦。
那两根断弦，是确凿无疑的证据。是她曾真实地存在过另一个时空的铁证。
也是她与他之间，被强行斩断的、最后的联系。
“顾砚深……”她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他最后那惊骇欲绝、向她抓来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她的脑海深处。
他就那样看着她，在他眼前，凭空消失了。
他会怎么想？他会怎么做？
巨大的酸楚和担忧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几乎将她溺毙。她蜷缩在琴房冰冷的地板上，抱着那架断了弦的锦瑟，像是抱着唯一能证明那段过往的遗物，无声地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几乎流干，她才浑浑噩噩地站起身。
她需要答案。她必须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祖父！祖父曾是顾砚深的副官！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她发疯似的在祖父留下的遗物中翻找。旧书籍，老照片，泛黄的文档……终于，在一个锁着的樟木箱底层，她找到了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皮质封面的旧日记本。
她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本日记。
深吸一口气，她颤抖着翻开。
纸张己然脆黄，字迹是祖父年轻时略显潦草却有力的钢笔字。记录的多是些军旅琐事、见闻感慨。她快速地、一页页地翻过去，心脏随着目光的扫视越跳越快，几乎要冲破胸腔。
终于，在日记的后半部分，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民国十九年，腊月初八。沪上连日阴雨，寒意刺骨。少帅今日又于办公室内独坐整日，对着那张奇装异服的照片出神。自沈小姐（那位与夫人极似的乐师）莫名失踪，己近三载。少帅愈发沉默寡言，常于深夜独自擦拭那架断了弦的锦瑟。今日竟又闻他低语：“她弹断的弦，我再也修不好了。”闻之心酸。沈小姐究竟去了何处？为何不告而别？少帅心中之苦，恐非常人所能想象……】
【民国二十一年，春。战事愈紧，少帅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与沈家小姐（本地望族那位）的婚姻名存实亡，夫人体弱，长年卧病，少帅亦鲜少归家。今日见他立于院中杜鹃花前，背影孤寂苍凉。他手中似乎攥着什么东西，阳光下微光一闪，像是一枚……戒指？】
【民国二十六年，冬。噩耗终至。日军轰炸，少帅为护一重要物件，以身阻塌梁，重伤不治。弥留之际，副官泣不成声，却听少帅气息微弱，反复喃喃：“这次……换我护你……别再记得我……好好……活下去……”其所护之物，乃一铁盒，开启视之，内仅一断裂琴弦与一张女子小照，照片上的女子笑靥如花，衣着奇异，绝非苏夫人……】
日记从沈华年颤抖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地板上。
她瘫坐在地，整个人如同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和温度，冰冷的绝望顺着西肢百骸蔓延至心脏，冻僵了每一滴血液。
他后来……过得那样苦。
三年，五年，十年……他一首在寻找，在等待，在对着她的照片和那架断弦的锦瑟出神。
他甚至……至死都以为她是不告而别。
而他临终的遗言……
“这次换我护你……别再记得我……好好活下去……”
原来，在1930年的那次轰炸中，他护住她而被横梁砸中临终之言，并非她的幻觉或梦境碎片！那是真实发生过的！是祖父日记里记载的、他真正的结局！
他至死，都以为那一次，他终于护住了她。用他的命，换了她活下去的机会。
所以他让她别再记得他，好好活下去。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将沈华年彻底淹没。她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心口疼得像是要被生生撕裂。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盯住琴架上那架断了双弦的锦瑟。
所以，每一次穿越，并非平行时空，而是真实的历史！她的每一次出现与消失，都在那条既定的时间线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
她留下的钻戒，她无意中夹在书里的现代照片……都成了他余生无法解开的谜题和永恒的念想！
而那根在商丘镇为他而断的弦，最终，竟被他珍藏至死！
沈华年颤抖着伸出手，再次抚上那冰冷的断弦处。
所以……她还有机会，对不对？
这锦瑟能带她回去一次，就能带她回去第二次！
她一定要回去！回到一切尚未发生之前！回到他身边！告诉他所有的真相！改变那该死的、令人绝望的历史！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救命的稻草，让她几乎熄灭的眼眸里重新燃起一丝疯狂而偏执的光亮。
她紧紧抱住那架残损的锦瑟，如同抱住唯一的希望。
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抠弄着琴身一侧那“此情可待”的刻痕。
忽然，她的指尖触碰到一处极其微小的、不同于木质纹理的凸起。
她猛地一怔，仔细看去。
在那“待”字最后一笔的末端，有一个几乎与木质颜色融为一体的、细如米粒的玉石镶嵌物。之前她从未注意过。
此刻，在那玉石的中心，正极其微弱地、一下一下地，闪烁着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光芒。
频率，竟与她记忆中手机屏幕上倒计时的闪烁……一模一样。
沈华年的呼吸骤然停滞。
这架锦瑟……本身就是一个通道？一个尚未完全关闭的通道？
希望如同野火，瞬间燎原。
她死死盯着那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蓝光，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决绝。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她一定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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