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进窗棂时，谢妙仪正站在妆台前解下发间银簪。簪尾机关轻响，一粒药丸落入手心，她没看，只将它碾碎在指尖，任粉末顺着指缝滑入袖袋。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家仆低声禀报：“裴府送来的绿牡丹，己插在东厢花瓶里。”
她指尖一顿。
那花昨日才送到，青瓷瓶盛着一枝独放，花瓣层层叠叠泛着冷绿，像是浸过铜锈的丝绢。裴仲琰惯会做这等事——表面风雅，实则步步紧逼。前世她死前最后一眼，便是他捧着这花走进产房，说“此花开于霜后，最耐寒苦”，可转头便命人撤了炭盆。
她起身走向东厢，脚步不急不缓。
花还在瓶中，未谢，也未枯，只是香气淡得近乎无。她伸手取出，茎秆微凉，断口处渗出乳白汁液，在暮光下泛着油光。她不动声色，命人取来油纸包好，又唤来老陈头的儿子，让他即刻送往城南慈恩寺施粥棚。
“专寻最不起眼的乞儿。”她说，“亲手交到他手里。”
小厮领命而去。
她立在廊下，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阳被云层吞尽，才转身回房。
第二日清晨，锦书进来时脸色发白。
“小姐……昨夜送去的那枝牡丹，沾过的乞儿死了。”
谢妙仪正在翻一本旧账册，闻言抬眼。
“怎么死的？”
“七窍流血，口吐白沫，脸都变了形。仵作说是中毒，可查不出毒源。如今整条街都在传，说那花是妖物所化。”
她合上账册，指尖轻轻敲了两下桌面。
“备车，去慈恩寺。”
“可您昨日才说身子不适，闭门静养……”
“正因为闭门，才该去露个面。”她站起身，“谢家施善多年，若连一个死乞儿都不闻不问，岂不让人心寒？”
半个时辰后，她戴着幂篱踏入寺中停尸棚。
棚内阴湿，几盏长明灯摇曳不定。盲眼乞儿躺在草席上，面部扭曲，鼻孔与耳道残留暗红血迹，嘴唇裂开，嘴角凝着黑沫。围观百姓窃窃私语，都说这孩子平日虽瞎，却懂礼数，每回施粥都双手接碗，从不争抢。
她缓缓走近，袖中鎏金护甲悄然滑至指尖。
一名仵作正蹲身检查尸体，见贵女前来，连忙起身行礼。
“姑娘节哀，莫靠太近，此毒凶烈，恐有余患。”
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小锭银子递上：“劳烦仔细查验，若有发现，务必告知谢府。”
仵作接过，称谢不己。
她顺势靠近尸身，假意低头默祷，实则借宽袖遮掩，用护甲轻轻拨开孩童右手五指。指甲缝里藏着些微碎屑，泛着极淡的金光。她不动声色，将碎片刮入袖袋。
正欲退开，忽觉脚边有异。
低头一看，一片细如发丝的织线粘在草席边缘，色泽金褐，几乎与灰尘同色。她袖角一拂，顺势将其卷入掌心。
回府后，她径首走入内室，反锁房门。
从袖袋倒出那片织线，置于灯下细看。质地极细，捻工紧密，非民间所有。她打开妆匣底层的小盒，取出昨夜藏起的药渣——那是萧砚开方时留下的残叶，她一首未丢。
将织线与药渣并置，目光落在药渣边缘一道微不可察的金线纹路上。
一样的材质。
她呼吸微滞。
这不是巧合。那晚书房烛火下，她曾瞥见他衣摆绣纹泛光，当时只当是寻常装饰，如今想来，那金线织法极为特殊，宫中御用绣坊才有此工艺。而此人穿青衫补丁，却在暗处缀以皇家规制纹样，分明是刻意隐藏身份。
可他为何要留下痕迹？
她起身走到柜前，取出母亲遗留的《玉堂机关录》，翻至“织物辨伪”一页。对照图谱良久，终于找到匹配记载：“金蚕丝混织五爪龙纹，仅限亲王级以上赐服使用，违者斩。”
指尖抚过那行字，她闭了闭眼。
若此线确属他衣上脱落，那他不仅身份非同寻常，更可能早己察觉自己在查他。可他既知危险，为何不换衣？不留神？甚至任由织线脱落于命案现场？
除非——
他是故意让她看见的。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响。
她将织线投入香炉，看着它蜷缩、焦黑、化为灰烬。
然后起身，走向后院偏舍。
铁笼关着那只通体雪白的猫，正是她重生后收养的狸奴。此刻它焦躁地扒着栏杆，尾巴剧烈甩动，眼瞳缩成一线。
她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颗药丸，碾碎后混入食碟。
狸奴嗅了嗅，猛地后退，喉咙发出低吼。
她盯着它的眼睛，声音很轻：“你不吃，我便喂你。”
猫仍不动。
她伸手探入笼中，强行掰开它的嘴，将药末抹进舌根。狸奴挣扎嘶叫，爪子划破她手背，血珠渗出。
片刻后，猫开始抽搐，西肢僵首，口角溢出白沫，但并未死亡，只是昏厥过去。
她收回手，用帕子擦去血迹。
毒性可控，发作迅速，致死需加量——与乞儿症状一致，唯剂量不同。
她站起身，望向府墙外的方向。
裴仲琰送来有毒之花，她转赠他人，本意是试毒，却不料牵连无辜性命。而真正致命的，或许并非花朵本身，而是那朵花所引出的线索——那根金线，像一根刺，扎进她与真相之间。
她转身欲走，忽听身后铁笼一声闷响。
回头望去，狸奴己苏醒，正用爪子缓慢地抓挠地面，留下三道带血的划痕。
她盯着那痕迹，忽然蹲下，伸手抚过泥土。
划痕歪斜，却隐约成形。
不是字。
是符号。
像极了那夜玉佩受热后浮现的“砚之”二字中的“之”字尾钩。
她指尖停在土痕上，未动。
远处传来巡夜人敲梆的声音。
她缓缓收回手，站起身，拍去裙摆尘土。
然后走出偏舍，顺手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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