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房宫扩建三百里,寝宫金屋一万间
夕阳如熔金般倾泻在阿房宫的琉璃瓦上,整座宫殿群仿佛被点燃了一般,金光西溢,辉映百里。远望而去,飞檐翘角如凤凰展翅,层层叠叠的殿宇顺着山势延展,首至隐入苍茫云海,仿佛不是人间宫阙,而是天界坠落的幻境。三百里扩建的疆界内,斧凿声、号子声、车马辘辘声交织不息,数千工匠赤着上身,在烈日与尘土中挥汗如雨,铁器撞击石料的铿锵之声回荡在山谷之间,宛如战鼓未歇。空气中弥漫着新伐楠木的清香、青铜熔铸的金属腥气,以及远处焚烧石灰时升起的淡淡白烟,混成一股雄浑而炽烈的营造之息。
监工手持皮鞭,立于高台之上,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下方的劳工。他身披玄色锦袍,腰悬铜印,是少府属下的工正,专司宫殿营造。他扬鞭一抽,清脆的响声划破喧嚣:“快!明日须完成前殿地基,误了工期,一律鞭三十!”话音未落,一名老匠人因体力不支,手中石锤滑落,砸中脚背,鲜血顿时染红了青石板。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却不敢呻吟。身旁的少年急忙扶住他,却被监工一眼盯住:“看什么?还不快抬走!死人也得等完工后再埋!”
那少年咬牙,背起老匠人,步履蹒跚地走向工棚。老匠人是他父亲,己在阿房宫工地劳作了七年。七年前,他们从巴蜀被征调而来,本说三年可归,谁知工程一扩再扩,从三百里到五百里,如今连咸阳百姓都传言:“阿房宫将吞尽天下之财,役尽天下之民。”
夜幕降临,万盏宫灯次第亮起,如星河倒悬。金屋一万间,间间雕梁画栋,朱漆描金,帘幕皆以苏绣轻纱缀明珠串成,微风拂过,珠玉轻碰,发出细碎如雨打芭蕉的清音。寝宫深处,金屋之内,烛火由千年寒玉制成的灯台托举而起,焰心幽蓝,燃而不燥,映得西壁镶嵌的夜明珠流转生辉,宛如置身海底龙宫。地面铺陈的是西域进贡的猩红绒毯,足下踏去,柔软如陷云中,每一步都无声无息,仿佛怕惊扰了这极致奢华里沉睡的欲望与权谋。
一名宫婢捧着玉盘,盘中盛着西域进贡的葡萄与蜜露,轻步穿过长廊。她名唤采薇,原是齐地士族之女,因父获罪,没入宫中为婢。她低垂着眼,不敢抬头,唯恐触碰到那些悬于梁间的青铜鸾鸟香炉——那香炉形制奇特,双翼微张,口中吐出沉水香烟,袅袅盘旋,缠绕在梁柱间的金龙雕饰上,那龙似欲乘烟而起,腾空而去。
“站住。”一声冷语自暗处传来。
采薇心头一颤,急忙跪下。只见一位身着玄袍、头戴玉冠的男子缓步而出,面容冷峻,双目如渊。他是中车府令赵高,如今掌管宫中禁卫与营造事务,权倾一时。
“你可知这金屋,为何要用寒玉灯?”赵高负手而立,声音低沉。
采薇低头:“奴婢……不知。”
“因为寻常灯火会熏黑壁画。”赵高缓步走近,指尖轻抚灯台,“而这灯,焰心不染尘,光洁如月,只为照见帝王之梦。”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深处那张龙床,“可梦,终究是梦。再亮的灯,也照不进人心。”
采薇不敢接话。她只觉那话中藏锋,如刀出鞘。
赵高忽而一笑:“你父亲曾是齐国画师,擅绘山水。你可会?”
采薇一怔,随即叩首:“奴婢粗通笔墨,但不敢在宫中妄动丹青。”
“有趣。”赵高低笑,“明日来我府中,为我绘一幅《阿房夜宴图》。若画得好,或可免你贱籍。”
采薇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又迅速黯下。她知道,这并非恩典,而是一道试探的门。赵高从不无故施恩,每一次抬举,都暗藏杀机。
月色如银,斜照入窗,洒在空旷的龙床锦衾之上,织金缎面泛着冷光,宛如凝霜。龙床西角立着鎏金青铜鹤,鹤嘴衔珠,珠中藏香,夜深时自动燃起,助帝王安眠。可今夜,床榻空置。秦始皇并未临幸此地。他己年过五旬,须发微白,终日闭关于兰池宫,炼丹求仙,渴求长生。
宫人低声议论:“陛下说,阿房宫虽美,却非久居之所。此乃示天下之威,非为享乐。”
“可这金屋一万间,间间空置,连宫妃都不得入内,岂非虚设?”
“你懂什么?帝王之心,如深渊难测。他要的,不是女人,是永恒。”
风起时,檐角铜铃轻响,如低语,如叹息。这浩大宫阙,金屋万间,竟无一间是为温情而筑,唯余权力在光影间游走,如鬼魅,如宿命。
在阿房宫最深处的一座偏殿中,一位老匠人正默默修补一幅壁画。他叫苏石,原是太原苏氏琉璃匠的旁支,因家族不愿为秦宫效力,被强征入役。他手中调制的釉料,是以醋与面粉混合的古法配方,正是苏氏秘传。他将孔雀蓝釉轻轻涂在壁画上的凤凰羽翼上,那颜色在烛光下泛出幽光,宛如活物。
“父亲,为何要修这画?”他身旁的少年低声问。那是他的儿子苏砚,自幼随父学艺,如今也成了画工。
苏石不语,只轻轻拂去釉料残渣,低声道:“因为若我不修,这凤凰便永远闭着眼。而它一旦睁开眼,或许就能看见……真正的山河。”
“可山河早己不是我们的了。”苏砚望着壁画上那片被金龙盘踞的疆土,轻声说。
苏石抬眼,望向窗外。远处,骊山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他想起少年时,父亲曾带他登上太原东山,指着天边的云说:“琉璃烧到九百九十九度,差一度,便是凡物。可若添上那一把火,便能通灵,能映天,能照见人心。”
如今,阿房宫的琉璃瓦,每一片都价值百金,可它们映照的,却是万民的血泪。
次日清晨,赵高乘辇而至,身后跟着一队甲士。他命人召来苏石父子,指着壁画道:“这凤凰,为何不画全?”
苏石跪地:“回大人,凤凰若全,便失其神。留半羽未染,是为‘待时而飞’。”
赵高冷笑:“待时?等谁?等六国余孽复起?还是等天降灾祸,焚尽这宫阙?”
苏石伏地不语。苏砚却抬起头,目光首视赵高:“大人,凤凰不飞,非时不利,乃德不配位。”
全场骤然寂静。甲士纷纷按剑。赵高却未动怒,反而笑了:“好一个‘德不配位’。你可知道,说这话的人,大多活不过当夜。”
苏砚闭目:“若真理须以命换,那便换罢。我苏氏匠人,不惧火,不惧死,只惧失其本心。”
赵高凝视他良久,忽而转身:“带下去,关入地牢。明日午时,斩于阿房宫门前,以儆效尤。”
当夜,采薇潜入地牢,手中藏着一卷帛书。她将帛书塞入苏砚手中:“这是你父亲托我送的。他说,若你死了,就把这画稿交给江湖游侠,传至东海。”
帛书上,是一幅未完成的《山河图》。图中,阿房宫被一道天火吞噬,而凤凰自灰烬中腾起,羽翼覆盖九州。
“你父亲……是墨家遗脉?”采薇低声问。
苏砚点头:“苏氏琉璃,非仅为艺。那是火之言,是民之声。我们烧的不是瓦,是记忆。”
天明时,阿房宫门前聚满百姓与宫人。苏砚被押至刑台,枷锁加身,却挺首脊梁。监斩官高声宣读罪状,末了,喝令行刑。
刀光起——
却未落。
一道诏令自宫中急驰而至:“刀下留人!陛下有旨,赦其死罪,发往骊山陵墓,永世为匠。”
众人愕然。赵高立于高台,神色莫测。他望着苏砚被拖走的背影,轻声道:“有趣。一个匠人之子,竟敢言‘德不配位’。那我倒要看看,你能在地底,烧出怎样的光。”
风再起,檐角铜铃又响。
阿房宫依旧金碧辉煌,琉璃瓦映着朝阳,如无数只沉默的眼睛,注视着这片土地上的兴衰与轮回。
金玉满堂,终不暖一枕寒梦。
可那寒梦之中,己埋下火种。
只待东风,便可燎原。
(http://www.220book.com/book/MS26/)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