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尚未散尽，叶启章便己起身。他小心翼翼地将冷却凝固的糖块从瓦盆中撬出，放在一块洗净的干木板上。这些糖块颜色深暗，近乎褐黑，表面粗糙不平，夹杂着些未能滤净的细微杂质，与记忆中杂货铺里那些至少颜色红亮、块形整齐的红糖相比，着实有些拿不出手。
但这是他们全家辛苦数日、熬干了心血才得来的成果，承载着所有的希望。他挑出品相相对最好的几块，用干净的粗麻布仔细包好，放入背篓最底层，上面又盖了些野菜掩人耳目。
“章儿，早些回来。”母亲赵燕倚着门框，眼中满是期盼与担忧。弟弟叶启炎和妹妹叶英也眼巴巴地望着他。
“放心，娘。”叶启章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背上背篓，“咱们的糖滋味正，定能卖个好价钱。”
他步行前往延峰镇，脚步比往日卖鱼时多了几分沉重与期许。镇子渐渐苏醒，市集的喧嚣扑面而来。他没有像卖鱼时那样在街边摆摊，而是径首走向镇上那家最大的“刘记杂货铺”。
铺子里货物琳琅满目，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布匹纸张一应俱全。柜台一角，一个小碟子里放着几块色泽暗红却相对均匀的块糖，标着令人咋舌的价格。
刘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正拿着抹布擦拭柜台，见叶启章进来，抬了抬眼皮。他对这个近日常来卖鱼、最近又立起“秀才卖鱼”牌子的年轻人有点印象。
“叶秀才？今日又得了好鱼？”刘掌柜随口问道。
叶启章摇摇头，将背篓放下，取出那个麻布包，放在柜台上，小心地打开：“刘掌柜，今日不卖鱼。您看看这个。”
刘掌柜好奇地凑过来，当看到那几块黑乎乎的糖块时，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那点客套的笑意也消失了。他捏起一块，对着光看了看，又用手指搓了搓表面的颗粒，甚至还放到鼻子下闻了闻。
“这是…糖？”刘掌柜语气带着明显的怀疑和嫌弃，“叶秀才，你莫不是拿烧糊的糖渣来糊弄我？这品相…啧啧，黑不溜秋，糙得硌手，跟我这儿的广式红糖怎么比？”
叶启章心下一沉，连忙解释道：“刘掌柜，这确是我自家熬的糖。用的是后山的甜秆，虽卖相不佳，但甜味纯正，您尝尝…”
“尝就不必了。”刘掌柜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将糖块扔回布包，“我这铺子做的都是街坊生意，讲的是信誉。卖这种东西，坏了招牌不说，谁肯买？喂猪猪都嫌拉嗓子！”
话虽刻薄，却点出了现实。叶启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快，争取道：“掌柜的，价格好商量。您看…”
“不是价钱的事！”刘掌柜显得很不耐烦，“这东西根本没法上柜台。白送我都嫌占地方。叶秀才，你有这闲工夫捣鼓这些，不如多读点圣贤书，或者老老实实卖你的鱼去！”说罢，不再理会他，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
叶启章站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第一次推销便碰了一鼻子灰，而且是被如此首白地贬低。他默默地将糖块重新包好，放入背篓，走出了杂货铺。
他不甘心，又尝试着在集市人流稍多的地方，将布包摊开一角，低声向过往的行人兜售。
“糖？你这黑乎乎的是糖？别是泥块吧？”一个妇人瞥了一眼，嗤笑着走开。
“多少钱？啥？就这你还敢要这个价？比刘记的次品红糖还贵！想钱想疯了吧！”一个老汉连连摇头。
“走走走，别挡道！”一个不耐烦的行人几乎要撞到他。
问询者寥寥，且无一不是质疑、嫌弃和嘲讽。那几块凝聚了全家心血的糖，在路人眼中仿佛成了不堪入目的垃圾。日头渐渐升高，背篓里的糖块一块未少，反而因为天气回暖而有些微微发软粘腻。
叶启章的心情也从最初的期待，变为焦虑，最后沉入谷底。现实的冷水，将他因成功熬出糖而产生的兴奋与热情浇得透心凉。
他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市场对商品外观的要求，高估了人们对新事物的接受度，更忽略了在这个物资匮乏的时代，人们对“糖”这种奢侈品本就固有的、基于以往经验形成的品质预期。
空有滋味，却无卖相，在这第一步便寸步难行。
晌午过后，集市人群渐散。叶启章拖着沉重的步伐，背着那依旧沉甸甸的背篓，离开了延峰镇。
回村的路上，他的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失败的阴影笼罩着他，但更沉重的是对家人期盼落空的愧疚感。
然而，一路的冷眼和挫折并未将他击垮，反而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倔强。现代商业经验告诉他，产品质量是生命线，而“颜值”在大多数时候，确实是第一生产力。
“卖不出去…不是糖不好，是还不够好。”他喃喃自语，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杂质…颜色…口感…必须改进！”
他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回忆着所有可能与糖液提纯、脱色、结晶相关的知识——过滤、吸附、结晶控制…
失败的种子落入心田，并未腐烂，反而催生出了更强的决心和技术革新的嫩芽。
他抬头望了望文庄的方向，加快了脚步。他知道，家里还有一场小小的“庆功宴”在等着他，而他将带回去的，不是期待的铜钱，而是一个失败的消息和一个更加艰巨的、需要再次攀登的技术难题。
但这一次，他目标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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