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己有几分毒辣,但文庄叶氏宗祠内,气氛却比酷暑更令人窒息。
青砖铺地,黑瓦遮顶,祠堂正厅里,祖宗牌位在高悬的“叶氏宗祠”匾额下沉默地注视着下方。香炉里三炷线香袅袅腾起青烟,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闷与紧绷。
族长叶代良端坐于上首太师椅,面色沉静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光滑的念珠。他下首左右,分坐着五六位须发花白、面色凝重的族老,皆是叶氏一族中辈分最高、话语权最重的人物。他们或闭目养神,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门口,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厅堂两侧,以及敞开的祠堂大门外,黑压压地围聚着数十名叶氏族人。男人们大多沉默着,脸上带着各种复杂的神色——有好奇,有观望,有难以掩饰的嫉妒,也有几分跃跃欲试的贪婪。妇孺们则被拦在外围,窃窃私语,目光不断瞟向祠堂内。
这一切的焦点,都落在刚刚被唤至祠堂中央的叶启章身上。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衿,身形略显单薄,但背脊挺得笔首。他平静地对着上首的族长和族老们行了一礼,声音清晰平稳:“晚辈叶启章,见过族长,各位叔公。”
“嗯。”叶代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并未让他起身,也未赐座。这是一种无声的下马威。
沉默持续了片刻,一位坐在叶代良左下首、胖乎乎的族老率先打破了沉寂。他捋着山羊胡,语气看似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启章啊,今日唤你来,所为何事,你心中想必也有数吧?”
叶启章微微抬头,目光坦然:“晚辈愚钝,还请三叔公明示。”
那三叔公呵呵一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近来族中为了你那熬糖的营生,可是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浮动啊。你看看,”他抬手指了指祠堂内外的人群,“好好的田地都快荒废了,家家户户烟熏火燎,都想着学你一般,点石成金呢。”
叶启章尚未回话,另一位瘦高个、颧骨突出的族老便冷哼一声,声音尖利地接口道:“何止!为了后山那几根甜秆,争抢斗殴者时有发生!邻里失和,兄弟阋墙!启章,你身为读书人,当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这般藏私引乱,致使族中风波不断,岂是圣人之道?岂是我叶氏子孙应为之事?”
一顶“引乱”的大帽子,毫不客气地扣了下来。
祠堂外的族人中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不少目光变得愈发复杂。
叶启章心知这才是开场,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五叔公此言,启章不敢苟同。后山甜秆乃天生地长,非我叶启章私产。族人见猎心喜,自行仿效,其行或有不智,其心亦可理解,怎能将过错尽归于我?莫非第一个发现稻谷可食者,也需为后来所有饥民负责不成?”
“巧言令色!”坐在右侧的一位黑脸族老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声若洪钟,“即便仿效之事暂且不论!你明知此术能牟利,却紧捂怀中,只肥己身,罔顾族亲死活!眼见多少人家耗费柴米,却只得一堆焦炭废料!你心中可有一丝一毫的宗族之情?可还记得‘敦亲睦邻’的祖训!”
这话煽动性极强,立刻勾起了不少因模仿失败而损失惨重的族人的怨气,门外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附和与抱怨声。
“六叔公,”叶启章看向那黑脸族老,语气依旧平静,却带上了几分凛然,“家父早逝,门庭衰败,家母多病,弟妹年幼。前番家中断炊,米缸见底,母亲携幼弟弱妹挖野菜度日,几近饿殍之时,可曾见哪位族亲慷慨解囊,顾念‘宗族之情’?如今启章侥幸觅得一线生机,勉强糊口,便成了罔顾族亲?莫非定要我将最后一口活命之粮也分出去,才算是遵了祖训?”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悲凉与质问的力量,回荡在祠堂里。一些原本义愤填膺的族人,想起叶家之前的惨状,不由得面露讪讪,移开了目光。几位族老也眼神闪烁,一时语塞。
叶代良适时地轻咳一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僵局。他不能再让叶启章继续博取同情。
“启章,过往之事,各有难处,不必再提。”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族长的威严,将话题拉回,“今日召你前来,非是问罪,实是为化解族中纷争,谋求共存之道。”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叶启章身上,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宗族一体,荣损与共。此乃千古不易之理。你既有此佳术,于情于理,都应与族中共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独富富不如众富富。如此,既可平息纷争,又可壮我叶氏一族,岂非两全其美?”
图穷匕见!
终于到了核心。所有族老的目光都紧紧盯住了叶启章,祠堂内外瞬间鸦雀无声,等待着她的回应。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叶启章的肩头。
叶启章深吸一口气,知道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
族长叶代良“两全其美”的话音刚落,不等叶启章回应,早己按捺不住的二叔叶时民便猛地从族老身后窜出,指着叶启章,声音激动得有些变调:
“族长和叔公们说得再对没有了!启章,你别再狡辩!今日就给你两条明路!”
他伸出一根手指,语气强硬:“第一条,你现在就当众把这熬糖、尤其是那能让糖变好的提纯秘法,一五一十,原原本本说出来!让族里各家自个儿回去弄!是好是孬,各凭本事,也省得大家说你吃独食,闹得族里不宁!”
这话立刻引起了不少族人的共鸣,尤其是那些模仿失败、心有不甘的,纷纷低声附和:“对!说出来!”“大家公平竞争!”
叶启章心中冷笑,若真公开,以现在这状况,必然是劣币驱逐良币,市场瞬间烂掉。
叶时民见叶启章不语,以为他怕了,更加得意地伸出第二根手指,说出了他们真正属意的方案:“这第二条嘛,也算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体恤你!知道你试验这法子不易。这样,族里也不白要你的!由族中出面,开办一个族产糖坊!你家出技术,族里出人手、出本钱、出地皮!所得利润嘛…”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才大声道:“就按户头均分!或者按各家出力多少来分!保证公平!这才叫真正的宗族一体,有福同享!”
“好!这个法子好!”
“还是时民想得周到!”
“均分!必须均分!”
祠堂内外顿时响起一片叫好声和赞同声。均分利益,无疑最能打动绝大多数人的心。唯有少数几个家境尚可、心思灵敏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均分?那出技术出大力的,和只出把力气的,能一样?
叶时民和三叔叶时地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他们早就盘算好了,若真由族里开办糖坊,以他们的辈分和在族中的势力,这糖坊的实际控制权,必然落在他们手中!到时候,怎么分配,还不是他们说了算?叶启章家能喝点汤就不错了!
压力如同巨大的漩涡,再次将叶启章紧紧包围。族老们不再说话,只是用威压的目光注视着他。叶代良也微微颔首,显然更倾向于第二条“合营均分”的方案,这既能平息众怒,也能将这项利益纳入宗族掌控。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叶启章身上,等待着他的屈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胜利在望的躁动。
然而,就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中,叶启章却缓缓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惊慌、愤怒或不甘,反而是一种异常的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让人看不透的弧度。
他先是再次向族长和族老们行了一礼,然后目光平静地扫过激动的人群,最后落在志得意满的叶时民脸上。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二叔,各位叔公,族长。诸位所言,宗族一体,有福同享,启章深以为然,不敢或忘。”
又是先肯定对方,这让叶时民脸上的得意更浓,以为他终于要服软了。
但叶启章话锋随即一转:“然,二叔提出的两条路,请恕启章……实在难以从命。”
“什么?!”
“你敢!”
叶时民和几位族老顿时变色,厉声呵斥。门外人群也一片哗然。
“并非启章不愿,”叶启章不疾不徐地解释道,语气诚恳得让人挑不出毛病,“其一,公开秘法。非是启章藏私,实因此术繁琐异常,火候、配料、时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即便我倾囊相授,诸位叔伯兄弟又能有几人成功?若人人仿效却尽数失败,浪费无数柴米人工,这责任,启章担待不起,恐怕到时,诸位又要怪罪于我传授不力了吧?”
这话戳中了不少人的痛处,想起自家那几锅黑炭,一些族人沉默了。
“其二,由族中合营,利润均分。”叶启章看向叶时民,目光变得锐利了些,“请问二叔,如何均分?是按户?按丁?还是按出力?我家出核心技术,占几分?族里出人工,又占几分?管理之人,如何选定?账目如何公开?若遇亏损,又该如何分担?”
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均分”这个看似美好的泡沫,露出了底下模糊不清、极易引发纠纷的实质。
“这……”叶时民一时语塞,他哪想过这么细,只想着先逼叶启章交出技术,拿下控制权再说。
“看,二叔也答不上来。”叶启章轻轻一句,堵得叶时民面红耳赤,“如此含糊其辞,仓促合营,只怕非但不能‘有福同享’,反而会因利益分配不均,管理混乱,导致更大的纷争,甚至血本无归!届时,岂非更伤宗族和气?岂非与各位叔公、族长维稳宗族的初衷背道而驰?”
他句句在理,字字诛心,将“均分”背后的隐患赤裸裸地揭露出来。几位族老皱起了眉头,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叶代良的手指也停顿了一下,缓缓捻动着念珠。
祠堂内的气氛,悄然发生了变化。从一边倒的逼迫,开始转向一种疑虑和思考。
叶时民见势不妙,气急败坏地吼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就是想独吞!族长!您看他……”
叶启章却不等他说完,深吸一口气,朗声打断了了他,抛出了准备己久的真正方案:
“二叔稍安勿躁。启章并非不愿与族亲共享利益,只是认为,既然事关银钱利益,便当用商业的规矩来办,明码标价,权责清晰,方能长久,不致日后反目成仇。”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族长叶代良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启章愿以自家糖坊所有技艺、工具、及己探明的销路为凭,作价百两白银,允诺族中亲眷,以现银入股合营!”
“现银入股?”
“作价百两?”
“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全新的、完全陌生的概念,被抛入了明朝乡村的宗族祠堂之中,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族长叶代良,也露出了诧异和深思的神情。
叶启章知道,真正的谈判,现在才正式开始。他能否破局,就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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