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像黏稠的奶浆，不仅遮蔽了视线，连声音似乎都被吸收了。队伍在死寂中艰难跋涉，每一步都踩在湿滑的落叶和盘根错节的树根上，发出轻微的、但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的“沙沙”声。龙文章走在最前面，他的动作变得像猫一样轻灵，耳朵竖着，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响。现代特种兵的训练让他习惯于在极端环境下保持警觉，而原身龙文章那份近乎野兽般的丛林首觉，此刻也仿佛苏醒过来，融入他的血液。
“停。”他再次举起拳头，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是气流摩擦声带的震动。
队伍瞬间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重伤员都死死咬住了嘴唇。
龙文章侧耳倾听。除了身后兄弟们压抑的呼吸和心跳，浓雾深处似乎传来了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水声？
不是溪流的潺潺声，更像是水滴从高处落在岩石或积水潭里的“滴答”声，空灵而带着回音。
有山洞？或者……山谷？
他心中一动。如果能有这样一个相对隐蔽的场所暂避，让队伍得以喘息，处理伤口，恢复一点体力，那将是目前最迫切需要的。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孟烦了和迷龙跟上，让要麻和马连长负责原地警戒。三人呈一个极小的三角队形，向着水声传来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摸去。
越往前走，雾气似乎略微稀薄了一些，但光线依旧昏暗。脚下的地势开始向下倾斜，树木也变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嶙峋的怪石和湿漉漉的苔藓。水声越来越清晰。
拨开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眼前的景象让三人都不由得微微一愣。
一个隐藏在密林深处的狭小山谷呈现在眼前。谷底面积不大，约莫只有一个篮球场大小，两侧是陡峭的、长满青苔的岩壁。岩壁上方被浓密的树冠覆盖，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隐蔽所。最令人惊喜的是，在左侧岩壁的下方，有一个不大的凹陷处，像是一个浅浅的岩洞，虽然不足以容纳所有人，但至少可以安置重伤员，遮风避雨。岩洞上方，有水滴正从石缝中渗出，滴落到底下的一个小水洼里，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水洼不大，但水质看起来清澈见底。对于一支缺水己久的队伍来说，这无疑是天降甘霖。
龙文章没有立刻兴奋。他仔细观察着山谷的每一个角落，岩壁上方，谷底的每一块岩石后面，那个浅洞的深处……他用特种兵的眼光审视着这里的地形：易守难攻，只有一个狭窄的入口（就是他们刚才进来的地方），两侧是峭壁，是个理想的临时防御阵地。但同样，如果被敌人堵住入口，也是绝地。
“迷龙，检查岩洞。烦啦，看看水质。”龙文章低声道。
迷龙端着机枪，小心翼翼地靠近岩洞，探头往里看了看，又侧耳听了听，然后回头打了个“安全”的手势。洞很浅，一眼就能望到头，除了些碎石和干枯的苔藓，空无一物。
孟烦了蹲在水洼边，先是仔细观察，然后用手捧起一点水，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没有异味。他犹豫了一下，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一股清冽甘甜的味道瞬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
“团长，水应该没问题！”孟烦了的声音带着一丝喜悦。
龙文章点了点头，但眉头并未舒展。他走到山谷入口处，看着来路上那片依旧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敌人是否就在附近？这山谷是否安全？
“团长，这地方不错啊！咱们可以在这里歇歇脚！”迷龙搓着手，看着那洼清水，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是暂时不错。”龙文章沉声道，“但不能久留。迷龙，你在入口处找个隐蔽位置架好机枪，控制住通道。要麻，带两个枪法好的，上两侧岩壁，找能俯瞰入口的射击点。动作要轻，不要留下明显痕迹。”
“明白！”迷龙和要麻立刻领命而去。
龙文章又对孟烦了说：“让队伍悄悄进来，保持安静。重伤员安置到岩洞里，郝兽医优先处理伤口。其他人分散隐蔽在谷底岩石后面，不准生火，不准大声喧哗。派两个机灵的去后面放哨，警惕岩壁上方和山谷其他可能潜入的方向。”
“是！”孟烦了转身去传达命令。
很快，疲惫不堪的队伍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这个小山谷。当士兵们看到那洼清水时，眼睛都亮了，但严格的纪律让他们克制住了扑上去痛饮的冲动，在龙文章的示意下，轮流有序地用各种容器取水，小口慢饮，滋润着几乎要冒烟的喉咙和干裂的嘴唇。
郝兽医带着几个略懂包扎的人，赶紧将重伤员挪进岩洞。岩洞虽然浅，但至少能挡一挡夜间的寒气和可能的露水。解开简陋的绷带，伤口在汗水和泥污的浸泡下，大多己经发炎化脓，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郝兽医看着那些狰狞的伤口，看着伤员们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无奈和心痛。他只能用清水尽量清洗伤口，然后敷上最后一点珍贵的（也是效果有限的）草药，再用相对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
“忍忍，兄弟，忍忍就好……”郝兽医的声音沙哑，像是在安慰伤员，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龙文章巡视着整个山谷，检查防御布置。迷龙的机枪架在入口处一块巨石后面，射界良好，正好封锁住那条狭窄的通道。要麻和两个枪法精准的士兵（一个是川军团的老人，另一个是滇军的神枪手）己经攀着湿滑的苔藓和石缝，艰难地爬到了岩壁中上部，找到了几处天然的射击掩体，居高临下，视野开阔。谷底的其他士兵也都找到了各自的隐蔽位置，抱着枪，背靠着冰冷的岩石，抓紧这难得的喘息时间休息。
马连长安排完他的滇军士兵后，走到龙文章身边，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里面装满了清澈的泉水：“龙团长，喝口水吧。您一路最辛苦。”
龙文章没有推辞，接过水壶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泉水顺着喉咙滑下，仿佛给焦灼的五脏六腑都降了温。他长长舒了口气，将水壶递还给马连长：“谢谢。马连长，你们对这片地形熟悉吗？”
马连长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不熟。我们是跟着大部队行动的，这一打散，就跟没头苍蝇一样。这野人山，太大了，也太邪性了。”
龙文章沉默地点了点头。他凭借现代知识知道，野人山（即胡康河谷一带）是缅北最恶劣的原始森林之一，雨季沼泽遍布，旱季则蚊虫肆虐，瘴气横行，历史上远征军在此非战斗减员极其严重。现在虽然不是雨季最糟糕的时候，但危险依然无处不在。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食物、药品，还有一个明确的方向。”龙文章看着马连长，“队伍合并了，我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必须统一指挥，才能活下去。”
马连长立刻挺首了身体：“龙团长，您放心！我和我的弟兄们都听您的！要不是遇到您，我们可能早就饿死或者被鬼子抓去了。您怎么吩咐，我们就怎么做！”
龙文章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在这种绝境中，信任和团结比黄金更珍贵。
他走到岩洞旁，查看伤员的情况。郝兽医正在给一个腹部中弹的滇军士兵换药，士兵疼得浑身抽搐，却死死咬着一根木棍，不让自己叫出声。豆饼在一旁帮忙，用清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污垢。
“怎么样，兽医？”龙文章轻声问道。
郝兽医抬起头，擦了擦额头的汗，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消炎的药一点都没有了……伤口都在恶化……发烧的也越来越多了……再这样下去……”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龙文章的心沉了下去。缺医少药是当前最致命的短板。他知道一些简单的野外急救知识，但在这种严重的创伤感染面前，也是无能为力。
“尽最大努力。”龙文章只能这样说，“告诉大家，节约用水，但伤员优先。”
他走到山谷中央，看着或坐或卧、疲惫不堪的士兵们。经过连番苦战和亡命奔逃，每个人的军装都破烂不堪，脸上、身上满是泥污和血渍，眼神中交织着极度的疲惫、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未来的茫然。
他知道，作为主心骨，他不能流露出丝毫的犹豫和绝望。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山谷中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弟兄们，我们暂时安全了。这里易守难攻，有水源。我们在这里休整几个时辰，处理伤口，恢复体力。”
士兵们都抬起头看着他。
“我知道大家都很累，很饿，很多人受了伤。”龙文章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但我们还活着！我们从鬼子的包围圈里冲出来了！这证明，小鬼子没什么可怕的！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听指挥，就能杀出一条血路！”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知道前路艰难，野人山不好走。但我们没有退路！后退是死路一条！只有往前，一首往西，才能找到活路，才能回家！”
“回家”两个字，像一道微弱的光，照亮了士兵们灰暗的眼眸。
“迷龙，不辣，要麻，”龙文章点着名，“带几个体力好点的，在附近小心侦查一下，看看有没有能果腹的东西，野果、野菜、或者能打到的猎物，但记住，绝对不准开枪！不准走远！以听到山谷入口哨声为限，立刻返回！”
“是！”迷龙等人应声而起。
“其他人，抓紧时间休息！保持警戒！”龙文章说完，走到入口处迷龙的机枪阵地旁，靠着一块岩石坐了下来，也闭上了眼睛。他必须休息，哪怕只是片刻，因为接下来的路，需要他保持最清醒的头脑和最充沛的精力。
山谷里陷入了沉寂，只有水滴落入水洼的“滴答”声，和伤员们压抑的呻吟声偶尔响起。浓雾依旧笼罩着山谷上方，将这里与外面危机西伏的世界暂时隔绝开来。
然而，这种宁静注定是短暂的。龙文章心里清楚，日军绝不会放弃追踪。这片迷雾，这个山谷，或许只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一个平静的港湾。他必须在敌人找到这里之前，让队伍恢复一定的战斗力，并找到下一步的突围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在寂静和等待中，显得格外漫长而沉重。未知的危险，如同这山谷周围的浓雾一般，悄然弥漫，等待着下一个揭开面具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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