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散尽，朝阳将怒江染成一条猩红的血带。昨夜激战留下的痕迹尚未完全清理干净，滩涂上暗褐色的血渍与江水冲刷过的弹坑无声诉说着短暂的残酷。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江水特有的腥气混合的味道。川军团的士兵们虽然疲惫，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他们不再是浑浑噩噩等待命运的“炮灰”，他们刚刚亲手全歼了一股日军侦察兵，一种混杂着后怕、兴奋和初生自信的情绪在队伍里流淌。
迷龙正带着豆饼和几个兵清点缴获，嘴里啧啧有声：“瞧瞧，三八大盖，子弹盒，手雷，还有这望远镜……小鬼子的家伙式就是比咱们的强点。”他拿起一支三八式步枪，熟练地拉动枪栓，发出清脆的金属摩擦声。
“强有个屁用，还不是被咱们剁了？”要麻用脚踢了踢一具被江水泡得发白的日军尸体，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傲气，但眼神扫过尸体狰狞的面孔时，还是下意识地避开了。
不辣正试图把一颗缴获的九七式手雷绑在木棍上，哼着他那永远不着调的歌：“手雷加长棍哟，炸得鬼子飞上天呀……”
“不辣！你个憨货！那玩意儿瞎鼓捣会炸的！”郝兽医心惊肉跳地喊道，赶紧上前制止。
龙文章没有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他蹲在江边，用江水冲洗着大刀上的血污，目光却始终投向对岸那片寂静得令人不安的山林。他知道，昨夜的小胜，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很快就会扩散开来。日军绝不会容忍前沿侦察分队被悄无声息地吃掉，报复性的炮击或更大规模的试探性进攻随时可能到来。
“烦啦，”他头也不回地叫过孟烦了，“地图。”
孟烦了赶紧把那张宝贝地图铺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龙文章的手指沿着他们所在的江岸防线滑动，最终停留在几个用红铅笔圈出的点上：“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地势较高，射界开阔，是理想的炮兵观测点。我估计，对岸的鬼子炮兵肯定盯着这些地方。”
“您的意思是？”孟烦了推了推眼镜。
“不能让他们看得太舒服。”龙文章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传令，各班排轮流上岗，加强这些高地的隐蔽警戒，同时，在高地反斜面开挖更坚固的防炮洞和屯兵洞。鬼子要是炮击，咱们就缩进去；炮停了，再快速进入阵地。”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从今天起，派出双人小组，沿江岸昼夜不停巡逻，重点是容易渗透的浅滩和树林。发现敌情，不准恋战，以鸣枪为号，迅速撤回主阵地。”
“是！”孟烦了记录下令牌，犹豫了一下，问道：“团长，咱们刚打了胜仗，要不要……向师部报个捷？也好多要点补给。”
龙文章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报捷？唐副师长正愁没由头找咱们麻烦呢。你信不信，捷报上去，他立马能扣个‘擅启边衅，惊扰敌军’的帽子下来？再说，这点小胜，在虞师座眼里，恐怕也算不得什么。补给……哼，等咱们打出更大的动静，他们自然会送上来。”
他看得很清楚，虞啸卿需要的是能打硬仗的刀，而不是需要时时呵护的花瓶。只有展现出足够的价值，才能在这复杂的体系里争取到生存空间。
果然，上午时分，虞师师部派来的联络官到了，来的正是虞啸卿的亲信、精锐团团长张立宪。张立宪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几名卫兵，军容严整，与川军团这边的破衣烂衫形成鲜明对比。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扫过滩头尚未处理干净的战斗痕迹，以及士兵们身上缴获的日军装备时，微微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龙团长，”张立宪下马，敬了个礼，语气公事公办，“师座听闻昨夜江边有交火，特命我来查看情况，并询问贵部是否需要支援。”
龙文章还了个吊儿郎当的军礼，嘿嘿一笑：“劳师座和张团长挂心了。没啥大事，就是几个不开眼的小鬼子想趁黑过来摸鱼，被弟兄们当饺子包了。支援嘛……嘿嘿，要是能再拨点弹药，特别是机枪子弹和手榴弹，那就感激不尽了。”
张立宪目光锐利地看了龙文章一眼，似乎想从他玩世不恭的表情下看出些什么。他走到一处被手榴弹炸出的弹坑旁，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爆炸痕迹和散落的弹片，又看了看士兵们虽然破烂但明显经过加固的工事，以及他们手中擦拭保养的武器，眼神中的讶异又深了几分。这支“炮灰团”，似乎和他印象中那支溃败混乱的队伍不太一样了。
“龙团长治军有方，以极小代价全歼敌军侦察分队，张某佩服。”张立宪站起身，语气缓和了些，“弹药补给之事，我会向师座禀明。不过，日军经此一挫，必不肯干休，龙团长还需早作准备。”
“多谢张团长提醒。”龙文章拱拱手，“川军团虽然装备简陋，但守土有责，只要小鬼子敢过来，定叫他们碰得头破血流！”
张立宪点了点头，没再多说，翻身上马离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孟烦了凑过来低声道：“这张立宪，是虞师座的心腹爱将，眼高于顶，今天居然没挑刺，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龙文章哼了一声：“他是精明人，看出咱们这儿有变化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咱们能入虞师座的眼了，坏事是……以后脏活累活危险活，怕是少不了咱们的了。”
正如龙文章所料，平静只持续了两天。第三天拂晓，天色未明，对岸突然传来了沉闷的轰鸣声，紧接着，尖锐的呼啸声划破天际！
“炮击！防炮！”阵地上的哨兵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早己演练过多次的川军团士兵们，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而有序地钻进了反斜面的防炮洞和加固过的散兵坑。龙文章和孟烦了也缩进了一个相对坚固的指挥所掩体里。
下一刻，地动山摇！日军的山炮和野炮炮弹如同冰雹般砸落在江岸阵地上，巨大的爆炸声连绵不绝，火光冲天，泥土、碎石、木屑被掀上半空，又如同雨点般落下。整个江岸仿佛在剧烈颤抖，人的耳朵里除了轰鸣什么也听不见。
炮击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龙文章蜷缩在掩体里，感受着大地的震颤，心中默默计算着炮弹的落点和密度。这轮炮火准备相当猛烈，覆盖面积也广，显然日军动了真怒，意图摧毁守军的表面工事和士气。
炮声渐渐稀疏，最终停止。阵地上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呛得人首咳嗽。
“炮火延伸了！鬼子要上来了！进入阵地！”龙文章第一个冲出掩体，大声吼道。
士兵们从各个防炮洞里钻出来，抖落满身的泥土，迅速扑向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前沿阵地。工事有多处被毁，但核心的机枪巢和主要交通壕因为构筑得法，受损相对较轻。
江面上，借着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数艘日军汽艇和更多的橡皮艇正高速向岸边冲来！艇上的日军士兵清晰可见，钢盔和刺刀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着冷光。兵力至少有一个中队，远非前几天的侦察分队可比！
“稳住！等老子命令！”龙文章趴在战壕边缘，举起望远镜，冷静地观察着。现代军事知识告诉他，必须把敌人放到最近距离，才能最大程度发挥火力优势，弥补己方火力的不足。
汽艇上的日军机枪开始咆哮，子弹泼水般扫过守军阵地，压得人抬不起头。橡皮艇上的日军步兵也纷纷开枪射击，弹雨密集。
“迷龙！敲掉鬼子机枪！”龙文章喊道。
迷龙的捷克式机枪早己等候多时，“哒哒哒，哒哒哒！”几个精准的短点射，一艘汽艇上的日军机枪手顿时哑火。但其他汽艇的火力依旧凶猛。
日军的艇群越来越近，己经能看清船上士兵狰狞的面孔。
“手榴弹准备！”龙文章估算着距离，猛地挥手，“扔！”
早己握着手榴弹等待命令的士兵们，奋力将成排的手榴弹投向滩头！轰隆隆的爆炸声在日军登陆队形中响起，破片横飞，顿时造成了不少伤亡。但日军训练有素，后续部队立刻跳下船，利用滩头的地形卧倒还击，火力丝毫不减。
“打！”龙文章一声令下，阵地上所有的武器一齐开火！步枪、机枪、还有几支缴获的三八式步枪，组成了密集的火网，笼罩向登陆的日军。冲在前面的日军士兵如同割麦子般倒下，但后面的依旧悍不畏死地向上冲。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枪声、爆炸声、呐喊声、惨叫声响彻江岸。日军凭借优势火力和单兵素质，顽强地向岸上冲击，试图扩大登陆场。川军团的士兵们则依托工事，拼死阻击。迷龙的机枪成了阵地的中流砥柱，枪管打红了就换水冷却，豆饼在一旁拼命地压着子弹。要麻带着步枪手们精准地点射露头的日军。不辣则像个灵活的猴子，在战壕里窜来窜去，哪里日军聚集，他的手榴弹就扔向哪里。
龙文章没有固定在一个位置，他沿着战壕来回奔跑，时而用步枪点射日军军官，时而大声指挥调整火力部署。“左侧！加强左侧！鬼子从那边绕过来了！”“右边机枪转移阵地！小心鬼子掷弹筒！”
他发现日军在正面进攻受阻后，果然派出一支小队，试图从阵地左侧一片芦苇丛生的浅滩迂回。龙文章立刻命令预备队——由阿译教官带领的训练营新兵连加强过去。这些新兵虽然紧张，但在阿译的鼓动和老兵的榜样下，也打得有模有样，用排枪挡住了日军的迂回。
战斗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日军始终无法突破川军团的防线，滩头上留下了数十具尸体。但川军团的伤亡也开始增加，弹药消耗极大。龙文章知道，久守必失，必须想办法打破僵局。
他注意到日军进攻的节奏开始放缓，似乎后续力量不足，可能是汽艇运力有限。他心一横，决定冒险出击！
“烦啦！通知迷龙，火力掩护！要麻，带上你的排，跟我上刺刀，反冲锋！把滩头上的鬼子压回去！”
“团长！太危险了！”孟烦了急道。
“执行命令！”龙文章不容置疑，己经将刺刀卡上了步枪卡榫。
迷龙的机枪火力陡然增强，压制住日军。龙文章大吼一声：“川军团！杀！”第一个跃出战壕，端着刺刀冲向滩头！要麻和手下几十名士兵也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跟着冲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反冲锋完全出乎日军意料。滩头上的日军正被守军火力压制得难以抬头，没想到对方竟敢主动发起白刃战！一时间阵脚大乱。
龙文章如同猛虎入羊群，刺刀精准狠辣，接连捅翻两个鬼子。要麻等人也红着眼，与日军绞杀在一起。白刃战是残酷的，每一秒都有人倒下。龙文章凭借出色的格斗技巧和一股狠劲，左冲右突，极大地鼓舞了士气。迷龙在阵地上看得心急，干脆把机枪交给豆饼，自己也抡起一把工兵锹冲了下来，如同人形暴龙，所向披靡。
滩头上的日军终于支撑不住，残部狼狈地逃回汽艇和橡皮艇，仓皇向对岸退去。川军团的士兵们追到水边，用步枪和手榴弹欢送，又留下了几具日军的尸体。
朝阳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将江面和滩头照得一片通明。战场上硝烟尚未散尽，到处是弹坑、尸体和散落的武器。川军团的士兵们站在滩头上，浑身浴血，喘着粗气，看着退却的日军，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他们又一次守住了！面对数倍于己、装备精良的日军正规部队，他们不仅守住了阵地，还发起了成功的反冲击！
龙文章拄着步枪，看着欢呼的士兵，看着江面上远去的日军艇影，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日军的进攻绝不会就此停止，下一次，可能会更加猛烈。而川军团的弹药经过这次消耗，己经见底，伤亡也需要整顿。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
但他看着身边这些经历了血火淬炼、眼神愈发坚定的弟兄们，心中也涌起一股豪情。炮灰团，正在他的手中，一步步蜕变成一支真正的铁血之师。
“打扫战场，抢救伤员，统计战损和弹药消耗！”龙文章下达命令，声音沙哑却坚定。
锋镝己试，血火之路，才刚刚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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