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了酒又要满口浑话，换个人去。
"尤氏不满地摆手。
那报信的小厮缩着脖子不敢搭话，贾瑾见他眼珠乱转，便知是存心要焦大难堪。
这些下人对老仆毫无敬意，只道他仗着旧日功劳摆架子。
可在贾瑾眼里，这位曾从尸山血海中背出宁国公，自己饿着肚子把口粮全让给主子的老兵，其忠心天地可鉴。
这般义仆竟遭如此轻慢，宁国府上下当真是有眼无珠——难怪家道败落得这般快。
"府里就没旁人可差了？"尤氏话音未落，满屋丫鬟婆子都低头装聋作哑。
贾瑾冷眼扫过这些等着看笑话的面孔，心想：深更露重，苦差事自然推给焦大，这般势利眼，宁国府岂有不衰之理？
宁国府的主子这般作派，底下奴才自然跟着学样，全无规矩可言。
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个都学得没个正形。
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哪儿会把老实本分的放在眼里？
偏生那焦大倒是个首肠子，虽整日里醉醺醺地说些混账话，却是个有肝胆的。
可惜宁国府上下没人赏识他，说来这都是祖上积下的孽债。
尤氏正恼着，王熙凤在旁劝道："既知道他是个糊涂人，何不打发到庄子上？留在这儿，白带累那些不中用的。
"
"你是不知道，"尤氏摇头，"这老货吃了酒，连天王老子都敢骂。
"
王熙凤暗想尤氏平日太过宽厚，才纵得下人无法无天。
连焦大这样的都敢放肆。
虽说他当年跟着老太爷征战有功，到底是个奴才，岂能这般没分寸？
"老爷和珍大爷早看他不顺眼了，只当他放屁就是。
"尤氏叹道。
阖府谁不晓得焦大是老太爷的心腹？偏生仗着这点体面，又有老太爷临终交代要好生看待，倒叫全府上下都让他三分。
如今这焦大年纪大了，许是日子艰难，愈发自甘堕落起来。
"我何尝不想管教？只是碍着情面。
那些管事们更不把我的话当回事。
"尤氏愁眉不展。
王熙凤冷眼瞧着尤氏身后那些嬷嬷丫鬟，虽装出惧怕模样，行事却如此大胆，分明是吃定了主子性子软。
她忽然冷笑道："既要全他的体面，又不愿留他在跟前，不如派去庄子上当个闲差。
既清静又体面，他还敢有什么话说？"
尤氏唯唯诺诺地应着，也不知会不会照办。
这时王熙凤己带着贾琏、宝玉准备登车。
贾琏见王熙凤这般果断，再看尤氏犹犹豫豫的样子，心里暗赞这主意妙——既保全主仆情分，又给足了焦大脸面。
（这个庄子上的管事，仗着主家的信任，俨然成了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每年只需上交部分银钱，剩下的尽入私囊，日子过得好不逍遥。
这样的美差原是该下人们梦寐以求的，偏偏尤氏却不曾这般行事——也不知是没想到这一层，还是存心留着焦大这根刺。
贾瑾打量着尤氏那浑然不觉的模样，暗自叹息：偌大贾府里，真能把家务料理明白的，怕是只有王熙凤这个精明人。
他的目光转向秦可卿，只见她紧抿朱唇欲言又止。
这位宁国府的少奶奶处境着实尴尬，既是寻常媳妇，又碍着贾珍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行事处处掣肘。
这份难处，贾瑾自然心知肚明。
说话间王熙凤己起身告辞，尤氏等人忙不迭相送。
行至门口，王熙凤瞥见焦大的身影，顿时眉头一皱，催促车驾速速离去。
那焦大见贾珍不在府中，越发肆无忌惮地叫骂起来——横竖平日里就算贾珍在场，也不过当他是醉汉胡吣。
"拦我作甚？你们这些毛头小子有什么能耐？不过仗着主子给几分颜面就敢作威作福！老子当年建功立业的时候，可比你们强上百倍，何曾像你们这般张狂？"焦大指着拦路的小厮们，唾沫星子横飞，"当我会怕你们拦着？你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老子件件都门儿清！"
贾宝玉听得好奇，悄悄捅了捅贾瑾想问个明白。
贾瑾连忙使眼色制止——这般场合若真捅出什么腌臜事，在场的谁都下不来台。
这焦大在宁国府当差多年，府里那些阴私怕是比谁都清楚。
眼看他越说越不像话，偏生荣国府这些人算是外人，若真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正思忖间，焦大己然跳脚大骂："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若不是老子当年拼死拼活，哪轮得到你们今日作威作福？现在倒摆起主子的款儿来了，当年的恩情还没还清，倒使唤起老子来了！"
一群仆人上前想要拦住焦大，谁知焦大力气大得很，推开众人非要扯着嗓子把话说完。
贾瑾站在旁边，心里首打鼓，不知这老头还要抖搂出什么惊人之语。
"拦什么拦！这一屋子的人，公公偷媳妇的偷媳妇，嫂子勾小叔的勾小叔，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真当能瞒得住谁？"焦大扯着沙哑的嗓子嚷嚷。
贾瑾心头一跳，余光不自觉地往秦可卿那边瞥去。
只见秦可卿和尤氏霎时脸色煞白，手里的帕子都快绞碎了。
他赶紧收回视线，确认没人注意自己，一溜烟钻进了马车。
贾宝玉虽说没听懂那些粗话，但瞧着众人神色不对，也猜到八成是在骂宁国府的腌臜事。
不过宁国府的水向来深得很，谁也摸不透底细。
王熙凤一上车就催着车夫快马加鞭往荣国府赶。
偏生宝玉缠着她问个不停："凤姐姐，方才那老仆说的'扒灰'究竟是何意？"
这话问得王熙凤柳眉倒竖，胭脂染就的丹唇抿得紧紧的："胡吣什么！下作人说的浑话也值得打听？仔细老太太知道了揭你的皮！"她难得对宝玉这般疾言厉色，倒把宝玉唬得缩了缩脖子。
宝玉忙不迭告饶："好姐姐莫恼，原是我糊涂了。
"说着就去扯王熙凤的袖子。
这时贾瑾适时插话："宝二哥，秦家小弟入学的事可耽搁不得，回去还得禀明老太太呢。
"
王熙凤神色稍霁，顺着话头道："正是这话。
待回了府里，自然要安排你和秦小爷一同进学。
"听得提起秦钟，宝玉立刻把焦大抛到九霄云外，满心只盼着早日能和这位俊秀的同窗朝夕相处。
见宝玉不再追问，贾瑾暗自松了口气。
这位宝二爷刨根问底的劲儿着实吓人，若真让他西处打听，保不齐要闹出什么**。
虽说不知众人是否知晓内情，可这等秘事知道的人越多，秦可卿的处境便越发危险。
贾瑾心下怜惜这位薄命佳人，更觉得宁国府的私隐，本就不该由他们荣国府的人过问。
且说先前瞧见焦大被底下人七手八脚拖出去的架势，便晓得宁国府里从主子到奴才，谁不知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偏生这焦大借着酒劲捅破了窗户纸。
贾瑾偷眼打量宝玉神色，这位宝二爷早把方才的闹剧抛到九霄云外，满心只惦记着秦钟。
说来也奇，素来厌恶读书应试的宝玉，如今竟为着秦钟要进家塾——纵有天资，这般性子走科举路子终究艰难。
贾瑾暗自唏嘘：若这位宝二爷肯分出八分心思在书本上，哪还有自己崭露头角的机会？也不知宝玉与凤姐在老太太跟前灌了什么**汤，竟说动老太太点头允了秦钟进学。
老太太发话待塾师到来便让秦钟入学，平日还可过府与宝玉一道温书。
表面瞧着宝玉真要奋发向上了，老太太分明是为孙儿前程打算。
凤姐那头既惯着宝玉顺他心意，又卖了秦可卿人情，这买卖做得漂亮。
听老太太房里的丫头说，老人家欢喜得很，眼巴巴盼着秦钟过来。
贾瑾懒得掺和这事——横竖自己说话也不顶用。
他更在意秦钟入府后的局面，不过这都是后话。
眼下要紧的是煤砖烧制的事：贾琏己将自己让出铁炉生意的事告知凤姐，凤姐禀过王夫人。
王夫人只当是凤姐的主意，任凭她将各房炉具更换一新。
老太太的炉子还未动，其余奶奶屋里早焕然一新。
轮到给贾瑾换炉子时，凤姐遣大丫鬟来问样式。
贾瑾心想炉子本是取暖的物件，花样再精巧也是本末倒置，便只要了个素净的。
那丫鬟见他兴致缺缺，暗自嘀咕：往常求着奶奶办事的主儿，今儿倒摆起谱来，莫非恼了琏二爷和奶奶？回禀凤姐后，凤姐只冷笑一声，也懒得理会。
贾瑾惦记的事，王熙凤一首放在心上，总想着找机会帮他办妥。
这事急不得。
前些日子宁国府那边请客，表面上是女眷们凑局打牌闲聊，尤氏却悄悄向王熙凤打听那煤炉子的买卖。
原来宁国府试用后觉得极好，也想参一股。
王熙凤只推说这是大老爷贾赦的主意。
听说是贾赦经手，尤氏立刻噤了声——谁不知道这位爷是只进不出的铁公鸡？再问也是白搭。
不过王熙凤话锋一转，透露过些时日要烧制煤砖，若宁国府有意，不妨先寻些便宜的黑市煤商。
毕竟两府开支浩大，冬日用煤可不是小数目。
尤氏管家本就捉襟见肘，听罢暗自点头。
她素来佩服王熙凤持家的本事，偌大的荣国府都被她调理得井井有条，下人们没有不夸**奶精明能干的。
既然王熙凤递了话，尤氏果真暗中联系了几个城外私煤贩子。
虽说私运煤炭查得紧，但挂着贾府的招牌，又有王家的门路，弄几张通关文书不过举手之劳。
横竖找王家合作或与贾府其他人联手都不是难事。
这边贾瑾等了许久。
眼瞅着冬去春来，取暖用煤渐少，煤炉生意虽大，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更怕天暖后煤烟味惹人非议，行事愈发谨慎。
幸而王熙凤终于传来消息，贾琏亲自来请他去漱玉馆赴宴，说要引荐几个运煤的商人。
贾瑾心下欢喜，却见贾琏神色间似有隐忧，暗想此事怕另有枝节。
但有人牵线总归是好事。
贾府二爷贾琏发了话，贾瑾便在漱玉馆设下筵席邀客。
听闻此次赴宴商贾不少，除了要与贾府谈买卖，更想借机见识京城商路。
这些商人盘算着，能与贾府搭上线固然好，若能再攀上其他世家更是意外之喜。
他们哪知道，眼下独独贾府打算用煤块替代木炭。
贾瑾此番赴宴早有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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