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宫内，一室沉香。
名贵的青玉博山炉里，烟气袅袅，却驱不散殿内凝滞如冰的气氛。
淑贵妃萧玉萝端坐在铺着锦缎的软榻上，手中那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茶水早己失了温度。她美丽的脸庞上，惯有的明艳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
殿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春桃低着头，如同一个失了魂的木偶，挪了进来。
“奴婢……给贵妃娘娘请安。”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过的痕迹。
萧玉萝没有让她起身，只是将茶盏重重地往小几上一搁，发出“叩”的一声脆响，吓得春桃浑身一颤。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萧玉萝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那碗燕窝羹，皇后可是喝了？”
春桃伏在地上，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她按照沈微的“指点”，将早己编排好的说辞，带着七分恐惧三分怨怼地说了出来：“回娘娘，喝了……皇后娘娘全都喝了。可是……可是她喝完之后，非但没有半分不适，反而说精神头好了许多！”
“什么？”萧玉萝凤目一凛，几乎要从榻上站起来。
“千真万确！”春桃急急地辩解道，“奴婢亲眼看着她喝下去的！可她……她后来不知为何，忽然就变了脸，说奴婢炖的燕窝味道不对，还问奴婢是不是偷工减料了。奴婢一时心慌，说错了小厨房管事妈妈的名字，她……她便勃然大怒，说奴婢是个没规矩的，还……还罚奴婢在殿里跪了半个时辰，说奴婢冲撞了凤体，若不是看在贵妃娘娘您的面子上，就要把奴婢送去慎刑司了！”
春桃一边说，一边挤出几滴眼泪，脸上满是受了委屈和惊吓后的愤恨与后怕，表演得天衣无缝。
这番话，完美地解释了她为何会失魂落魄，也解释了皇后为何安然无恙——问题出在她这个奴婢身上，而不是燕窝本身。
萧玉萝死死地盯着她，审视着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春桃的反应，看起来不像作假。一个十六岁的皇后，初入宫闱，正是要立威的时候，拿一个送东西的宫女开刀，再正常不过。
可是，那“牵机”之毒，为何会没有效果？
难道是药量太轻？还是那沈微天生体质特异，竟能抵御此毒？
萧玉萝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烦躁至极。她精心策划的第一步，本以为万无一失，却落得这样一个不明不白的结果，让她感觉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憋闷。
“废物！”她终究是忍不住，抓起桌上的一个橘子，狠狠地砸在了春桃的身上，“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本宫养你何用！”
春桃被砸得闷哼一声，却不敢躲闪，只是哭着求饶：“娘娘恕罪，奴婢也不知为何会这样……那皇后……那皇后好像跟传闻中的不太一样，她……她看人的眼神，好吓人……”
“行了，别在本宫面前号丧！”萧玉萝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滚下去！这几日给本宫安分一点，别再去坤宁宫了，免得惹人怀疑。”
“是，是，奴婢遵命。”春桃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待殿内只剩下自己和心腹宫女时，萧玉萝才捏了捏发紧的眉心，冷声道：“去，传话给家里，就说这边出了点岔子。让他们查一查，沈家那边，最近可有什么异动。”
“是，娘娘。”
萧玉萝走到窗边，望着坤宁宫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沈微……算你命大。不过，这宫里，可不是只靠命大就能活下去的。我们，来日方长。
……
与此同时，坤宁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素心快步从殿外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凝重，对正在临摹字帖的沈微禀报道：“娘娘，奴婢查清楚了。今日御药房当值的太医，是王普，王太医。”
沈微笔尖一顿，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如同一朵绽放的黑色小花。
王普。
她记得这个名字。前世，他就是淑贵妃父亲镇国大将军萧远的门生，也是承安帝赵衍的常用太医之一。他医术高明，为人谨慎，深得赵衍信任。也正是这份信任，让他成了萧家最隐蔽也最致命的一把刀。
赵衍那孱弱的身体，常年不见好转，缠绵病榻，其中至少有三成，是拜这位王太医的“精心调理”所赐。
“娘娘，这个王太医……”素心有些迟疑地道，“奴婢打听到，他似乎……与镇国大将军府走得很近。”
“意料之中。”沈微放下笔，将那张废了的纸揉成一团，淡淡道，“萧家想掌控后宫，自然也要掌控皇上的龙体。一个王普，还不够。”
素心听得心惊，小声道：“娘娘的意思是，太医院里还有他们的人？”
“何止太医院。”沈微的目光幽深，“这宫里宫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是萧家的。我们现在，就像是活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素心闻言，脸色愈发苍白。
沈微看着她紧张的模样，反而笑了笑，安慰道：“别怕。他们看得见我们，我们，也同样可以看见他们。只要我们比他们更清楚，对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那这盘棋，就还有得下。”
她站起身，走到衣架前，素心连忙上前伺候。
“娘娘，您这是要……”
“去干清宫。”沈微的语气不容置喙，“本宫大婚三日，皇上龙体抱恙，未能前来。如今本宫身子好些了，于情于理，都该去向皇上请安。”
前世的她，因为害羞和胆怯，也因为赵衍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从未主动踏足过干清宫半步。他们的夫妻关系，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君臣，相敬如冰。
她守着坤宁宫的规矩，他守着干清宫的病榻，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首到他英年早逝，她才在无尽的悔恨中明白，自己错过了太多。
这一世，她不会再让这道鸿沟存在了。
坤宁宫的凤驾，在沉寂了三日之后，第一次浩浩荡荡地摆了出来。
沈微一身正红色的皇后宫装，头戴九龙西凤冠，在素心等一众宫人的簇拥下，缓步走出了宫门。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东西六宫。
无数双眼睛，从各宫的门缝里、窗格后，或惊讶，或嫉妒，或幸灾乐祸地，注视着那顶华丽的凤辇，朝着干清宫的方向，缓缓行去。
“皇后娘娘这是要做什么？皇上龙体欠安，不见外人，她不知道吗？”
“哼，新妇入宫，总是沉不住气，急着去固宠罢了。”
“我倒觉得，有好戏看了。谁不知道皇上最烦人打扰，这位皇后娘娘，怕是要自讨没趣了。”
议论声如潮水般涌动，却丝毫影响不到凤辇中的沈微。她闭目养神，脑中飞速地盘算着。
她此去干清宫，有三个目的。
第一，宣示主权。她沈微是这大周名正言顺的皇后，探望君上，是她的责任与权利，任何人都无权置喙。
第二，试探虚实。她要知道，这一世的赵衍，究竟病到了何种地步，王普那些人，又在他身上动了多少手脚。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要去见一见那个让她念了一辈子的男人。即便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冷漠疏离的少年天子。
干清宫外，总管太监李德全一见凤辇，连忙小跑着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为难的笑容：“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您怎么来了？皇上他……他刚刚服了药，正歇着呢。”
李德全是宫里的老人了，也是赵衍身边最信任的内侍。前世，他对沈微还算恭敬，但也仅止于恭敬。
“李总管不必多礼。”沈微的声音从辇中传出，温和却坚定，“本宫知道皇上需要静养。本宫不进去，就在殿外候着，等皇上醒了，本宫进去请个安就走，绝不打扰皇上歇息。”
她把姿态放得很低，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体恤君上，又全了礼数，让李德全根本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这……”李德全额头见了汗，正不知如何是好，殿内却传来一个略带虚弱，却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
“让她进来。”
李德全浑身一震，连忙躬身应道：“是。”随即对沈微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娘，皇上传您觐见。”
沈微在素心的搀扶下，走下凤辇，理了理衣冠，深吸一口气，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殿内光线有些昏暗，厚重的帷幔遮住了大部分天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龙涎香的气息，闻之令人胸口发闷。
她穿过外殿，来到寝殿的珠帘外，只见明黄色的龙床上，半躺着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寝衣，墨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更衬得他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他手中捧着一卷书，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遮住了他眼中的神色。
即便病成这样，他周身那股浑然天成的帝王威仪，也丝毫未减。
这就是她的夫君，承安皇帝，赵衍。
“臣妾沈微，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沈微敛衽下拜，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赵衍没有立刻让她起来，他的目光从书卷上移开，落在伏在地上的那个纤细身影上。目光清冷，带着审视。
他不喜欢女人，尤其不喜欢他那个权臣外祖父硬塞给他的女人。他娶她，不过是一场政治交易，是为了安抚手握重兵的沈家。在他看来，她和萧玉萝一样，都不过是各自家族伸向皇权的棋子。
“起来吧。”半晌，他才淡淡地开口。
“谢皇上。”沈微站起身，垂眸立在一旁，规矩得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像。
赵衍重新将视线投回书卷上，似乎不打算再与她多说一句话。殿内的气氛，一时尴尬到了极点。
沈微却不以为意，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他的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呼吸也有些短促，指节苍白，这是心肺气血两虚的典型症状。
王普他们，果然是在用温补的药物，拖着他的性命，却从不肯用虎狼之药，为他驱除病根。如此一来，他便会永远是个离不开汤药的病皇帝，便于他们掌控。
“皇上，”沈微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臣妾入宫前，家父曾教过臣妾一些粗浅的医理。方才见皇上面色，臣妾斗胆，想为皇上请一次脉，不知可否？”
她的话，让赵衍和一旁的李德全都愣住了。
赵衍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自己的这位皇后。她的眼中没有畏惧，没有谄媚，只有一片澄澈的坦然，和一种……他看不懂的笃定。
一个将门之女，会懂医理？还敢在他这个天子面前，班门弄斧？
他觉得有些荒谬，但更多的是一丝好奇。
他倒想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准了。”他伸出自己那只苍白的手腕，放在了床沿的软枕上。
沈微走上前，素心连忙递上早己备好的丝帕，她将丝帕轻轻覆在赵衍的手腕上，然后伸出三根纤纤玉指，搭了上去。
指尖触及他皮肤的那一刻，她感到他的手腕下意识地一僵。
沈微的心，也跟着微微一颤。
六十年了，她又一次，触碰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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