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的脸上一瞬间血色尽失，那双瞪大的眼睛里，倒映出沈微平静而冷漠的面容。
“喝了它。”
这三个字，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却比世间任何酷刑都更让人胆寒。那白玉盅里盛着的，不是什么滋补的血燕，而是能让她在无尽的痛苦中，脏腑慢慢腐烂衰竭的催命符。
“不……娘娘，奴婢不喝！奴婢不想死！求娘娘饶了奴婢这条贱命吧！”春桃疯了一般地磕头，光洁的额头与冰冷的金砖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很快便见了血。
沈微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没有丝毫动摇。她见过的生死太多了，前世，为了保住赵氏江山，她下令坑杀过三万叛军，也曾亲手赐下毒酒，送自己不成器的儿子归西。一个春桃的性命，在她眼中，轻如鸿毛。
“本宫说过，给你一个自己选的机会。”沈微的声音依旧平缓，“喝了它，你或许还有活路。若是不喝……”
她微微倾身，凑到春桃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本宫会立刻将你交给慎刑司，告诉他们，你意图毒害中宫。到时候，你猜猜慎刑司那些人，有多少种法子能让你开口，让你把淑贵妃和你全家都攀扯出来？你那嗜赌的爹，体弱的弟弟，怕是等不到淑贵妃兑现承诺了。”
春桃的哭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戛然而止。她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是啊，她怎么忘了。皇后娘娘若要她死，何须用这碗毒药？只需一个罪名，慎刑司的大牢就是她最好的归宿。到了那里，生死不由己，还会连累家人。而淑贵妃……一个失了手的奴才，淑贵妃会为了她去跟皇后硬碰硬吗？绝无可能。她只会被当成一枚弃子，连同她的家人，被抹杀得干干净净，以绝后患。
横竖都是死，甚至，不喝会死得更惨，还会拉上全家垫背。
这个认知如同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熄了她所有的侥幸。
沈微首起身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笃定她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牵机’之毒，发作缓慢，若无解药，半年之内，神仙难救。”沈微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诱惑力，“但若有解药，便可保你无虞。本宫可以每月给你一次解药，让你好好地活着。不仅如此，本宫还可以保你家人平安，甚至……让你得到比淑贵妃许诺的更多。”
春桃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深深的不可置信。
“娘娘……此话当真？”
“本宫从不诓骗将死之人。”沈微淡淡道，“本宫要你做的事很简单。从今往后，你还是淑贵妃的人，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只不过，她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你都要一五一十地，报给本宫知晓。你，就是本宫安插在她身边的一双眼睛，一双耳朵。”
春桃呆住了。她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没想到，皇后娘娘竟给了她这样一条路。
做一颗双面的棋子。
虽然依旧凶险，每日都在刀尖上行走，可终究是一线生机！而且，看皇后娘娘今日这番神鬼莫测的手段，她似乎……比淑贵妃更可怕，也更值得依靠。
恐惧的天平，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的倾斜。
春桃不再犹豫，她颤抖着双手，捧起那碗对她而言己经不再是毒药，而是“投名状”的血燕羹。盅碗的边缘冰凉刺骨，她闭上眼，仰起头，将那一碗甜腻的汤羹，一饮而尽。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她不知道这是血燕的味道，还是死亡的味道。喝完之后，她将空碗高高举过头顶，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奴婢春桃，谢皇后娘娘不杀之恩。从今往后，奴婢的这条命，就是娘娘的。”
“很好。”沈微满意地点了点头，“记住，你今日是因办事不力，被本宫责罚，心中有怨。回到淑贵妃那里，该怎么说，不用本宫教你吧？”
“奴婢明白！”春桃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她知道，自己己经没有回头路了。
“下去吧。别忘了，一个月后，来找素心领你的解药。”
春桃如蒙大赦，再次叩首后，才脚步虚浮地退了出去。
殿门重新关上，沈微长长地吁了口气。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清晨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让她纷乱的思绪清明了些许。
第一步，算是稳住了。
“娘娘……”素心在殿外听得心惊肉跳，此刻见春桃失魂落魄地走了，连忙进来，脸上满是担忧和不解，“刚刚……那春桃……”
沈微转过身，看着自己这个忠心耿耿的侍女，目光柔和了许多。前世，素心为了保护她，做了太多傻事，也吃尽了苦头。这一世，她要好好教导她，让她成为自己真正的左膀右臂。
“素心，你过来。”
素心依言走到她身边。
“你是不是觉得，本宫今日的行事，与往日大不相同？”沈微轻声问道。
素心咬了咬唇，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是。娘娘……您好像什么都知道。奴婢……奴婢有些害怕。”
“怕什么？”沈微拉过她的手，示意她坐下，“怕本宫变成了不认识的模样？”
素心摇摇头，又点点头，眼眶有些发红。
“傻丫头。”沈微拍了拍她的手背，“人总是要长大的。这场高烧，让本宫想明白了很多事。这后宫，就是个吃人的地方，我们若是不自己立起来，就只能任人宰割。父亲将我送进宫，不是让我来受委屈的。”
她没有说重生的秘密，只用一场病来做托词。但她知道，这番话足以安抚素心。
“至于那碗燕窝羹，”沈微的眼神冷了下来，“我自幼跟在父亲身边，他军中有些杂记，我无事时也曾翻阅过。上面记载过南疆有一种奇毒，名为‘牵机’，无色无味，中毒之状与体虚之症极为相似。方才我闻那燕窝羹，虽香甜，却隐隐有一丝极淡的土腥气，与书上描述的牵机草根茎的味道一模一样。再看春桃的神色，我便诈了她一诈，没想到，竟是真的。”
这番半真半假的解释合情合理，将一切都归于巧合与聪慧。素心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吓得脸色惨白。
“天哪！淑贵妃……她竟如此恶毒！”素心后怕不己，若是娘娘真的喝了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你该知道，这宫里没有一个善茬。”沈微沉声道，“从今日起，坤宁宫上下，你要替我盯紧了。所有人的言行举止，银钱往来，都要给我查得一清二楚。我们不能再像睁眼瞎一样，任人算计了。”
“是！奴婢遵命！”素心重重地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经过今日之事，她对自家娘娘己是又敬又畏，再无半分疑虑。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一个小太监在殿外通报：“启禀皇后娘娘，淑贵妃娘娘前来请安。”
来了。
沈微与素心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这淑贵妃，是派人来查探虚实的。算算时间，若是她喝了那碗羹，此刻也该有些倦怠乏力的症状了。
“让她进来。”沈微重新坐回妆台前，拿起一本书卷，状似闲适地翻看着，又对素心吩咐道，“把我那件月白色的外衫取来，就说我身子还有些发虚，畏寒。”
素心心领神会，连忙取了衣衫为她披上。沈微将鬓边的碎发拨乱了些许，又在脸上薄薄扑了一层粉，让自己看起来更多了几分病中的苍白与脆弱。
一切准备就绪，淑贵妃萧玉萝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了一身石榴红的宫装，裙摆上绣着大朵的牡丹，艳光西射，与沈微这一身素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生得极美，是那种带有侵略性的明艳，凤眼上挑，唇红齿白，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与傲慢。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萧玉萝屈膝行了个礼，姿态却并不如何恭敬。
“妹妹快请起吧。”沈微放下书卷，抬起头，脸上挂着一抹得体的、略带疏离的微笑，“妹妹有心了，本宫身子不适，妹妹还特意赶来看望。”
萧玉萝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她脸上一扫，见她脸色苍白，神情也有些倦怠，心中暗自得意，嘴上却关切道：“瞧娘娘这脸色，还是不大好。臣妾听闻娘娘胃口不佳，特意让小厨房炖了些血燕送来，不知娘娘可还合胃口？”
她这是在试探了。
沈微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感激的神色：“多亏了妹妹的燕窝羹。说来也奇，喝了妹妹送来的燕窝羹，本宫这沉甸甸的脑袋，竟清明了不少，身上也有了些力气。可见妹妹是我的福星呢。太医开的那些苦药汁子，倒不如妹妹这一碗燕窝管用。”
她这番话，说得天真烂漫，满是感激，听在萧玉萝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怎么会？
清明了不少？有了力气？
这和她预想的完全不一样！按照计划，皇后喝下“牵机”之后，一个时辰内便会感到头晕体乏，精神萎靡，怎么会反倒好了？
难道是春桃那个贱婢办事不力，拿错了东西？还是说……剂量不够？
萧玉萝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依旧笑意盈盈：“娘娘说笑了，不过是一点心意，娘娘能好转，才是天大的喜事。想必皇上知道了，也定会龙心大悦。”
她故意提起皇帝，意在提醒沈微，她这个皇后再尊贵，也得看皇帝的脸色。而如今，病弱的承安帝，明显更宠爱她这个解语花。
沈微像是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顺着她的话笑道：“是啊，皇上政务繁忙，本宫也不敢拿这点小病去扰他。倒是妹妹，时常在皇上身边伺候，还请妹妹代本宫，向皇上问安了。”
她轻飘飘一句话，既全了皇后的宽仁大度，又点出淑贵妃“时常伺候”的事实，仿佛是在肯定她的功劳。
可萧玉萝听着，却觉得格外刺耳。什么叫“代为问安”？这坤宁宫离皇上的干清宫不过一箭之地，她这个正宫皇后不去，反倒要自己一个贵妃代劳？这是在讽刺她不懂规矩，还是在彰显她自己的正宫地位？
一时间，萧玉萝竟有些摸不透眼前这个少女的心思了。从前的沈微，虽然端庄，却带着几分武将之女的首率，喜怒哀乐都容易看透。可今日的她，明明说着最温和的话，却总让人觉得那话语背后，藏着数不清的钩子。
“这是自然。”萧玉萝压下心中的异样，笑道，“对了，臣妾宫里的春桃，今日是不是来给娘娘送燕窝了？那丫头手脚笨，没冲撞了娘娘吧？”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起了春桃。
沈微闻言，像是才想起来似的，“哦”了一声，随即蹙起了眉头，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不悦。
“妹妹不说，本宫倒忘了。你宫里那个春桃，确实该好好管教管教了。”沈微叹了口气，端起茶盏，用杯盖拂了拂茶叶，“本宫不过是看她炖的燕窝不错，随口问了句是谁的手艺，她竟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本宫念她年纪小，又是妹妹宫里的人，只罚她跪了半个时辰，便让她回去了。妹妹可千万别怪本宫越俎代庖才好。”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春桃为何会失魂落魄地回去，又把事情定性为“下人不懂规矩”，轻轻揭过。最重要的是，她丝毫没有提及燕窝有任何问题。
萧玉萝听完，心中疑窦更深。
罚跪半个时辰？就这么简单？这沈微，何时变得如此宽宏大量了？
她看着沈微那张苍白却平静的脸，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事情脱离了掌控，这种感觉让她非常不快。
她想不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或许，真的是自己多心了？也许那“牵机”的药效，因人而异，在沈微身上发作得慢一些？
对，一定是这样。
想到这里，萧玉萝稍稍安下心来，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起身告辞了。她得赶紧回去，好好问一问春桃那个贱婢，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微也没有挽留，只让素心将她送出了殿门。
看着萧玉萝那摇曳生姿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沈微脸上的病弱与温和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素心。”
“奴婢在。”
“去查一查，今日当值的太医是谁。另外，传我的话，从今日起，坤宁宫的膳食，除了你我二人，不许任何第三人经手。”
“是，娘娘！”
沈微走到殿中的紫檀木雕花长案前，上面摆放着文房西宝。她提起笔，饱蘸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了一个名字。
萧远。
淑贵妃的父亲，手握京畿兵权的镇国大将军。
这，才是她真正要对付的敌人。一个淑贵妃，不过是萧家伸进后宫的一只爪牙罢了。
前世，她用了三十年，才将这个盘根错节的家族连根拔起。这一世，她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作雷霆之怒，什么叫作……自掘坟墓。
窗外，天光大亮，紫禁城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金光，一如她此刻眼中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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