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的赏梅之后，苏府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只是空气中还残留着年节的松懈气息。对于静心苑而言，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点，清冷，孤寂，被遗忘在繁华的角落。
那枝红梅在旧瓷瓶里静静开放了几日，最终还是凋零了。苏念锦将枯萎的花瓣仔细收拢，埋在院子角落的雪地下，算是全了它们一场春梦。窗台上，只余空枝，像是一道无声的刻痕。
赵嬷嬷的识字课依旧雷打不动地进行着。许是新年新气象，又或许是苏念锦超出年龄的专注和进步（尽管她极力掩饰）让赵嬷嬷觉得这学生并非完全不可雕琢，她的态度虽然依旧平淡，但讲解字义时，偶尔会多解释一两句，不再仅仅是机械地认读。
这日，赵嬷嬷教到“慧”字。她照例在石桌上用清水写下，平板地念道：“慧，聪明，有才智。”
苏念锦跟着念了一遍，故作懵懂地问：“嬷嬷，怎么样才算有‘慧’呢？是像大哥那样会下棋读书吗？”
赵嬷嬷抬眼皮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淡淡道：“大少爷天资聪颖，勤学上进，自然是慧。但女子之慧，不在于吟诗作对，而在于明事理，识大体，守本分，能相夫教子，管理内宅，便是大智慧。”
这话是标准的闺训，却也透着这个时代对女性价值的限定。
苏念锦低下头，做出受教的样子：“锦儿明白了，女子之慧，就是像李姨娘那样，能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故意提起李姨娘，想试探赵嬷嬷的反应。赵嬷嬷是老夫人的人，对李姨娘掌权，未必没有看法。
果然，赵嬷嬷捻佛珠的手指顿了顿，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李姨娘是能干。但内宅之事，终究需得名正言顺的主母持家，方是长久之道。”
她这话说得含糊，却像一颗小石子，在苏念锦心中激起涟漪。赵嬷嬷似乎在暗示什么？是对柳云绣这个名义上的主母抱有某种潜在的期望，还是仅仅在陈述一个事实？
苏念锦不敢深问，只乖巧点头：“锦儿记下了。”
识字课结束，赵嬷嬷照例离开。苏念锦回到屋里，见母亲正对着一块帕子发愁。那是柳云绣想给女儿绣个新帕子，却找不到合适的鲜艳丝线，静心苑份例里的丝线颜色陈旧，且种类稀少。
“娘，怎么了？”苏念锦凑过去问。
柳云绣叹了口气：“想给你绣朵桃花，这粉线颜色太暗了，绣出来不好看。”
苏念锦看着母亲眉宇间的轻愁，心中一动。她想起前世飘零时，曾跟一个老绣娘学过一些辨识植物染料的方法。这苏府花园里，或许能找到些替代品。
“娘，我出去玩一会儿。”苏念锦找了个借口，又溜到了花园。年节过去，花园里负责打扫的婆子也懈怠了些，加上积雪未完全融化，有些角落无人顾及。
她避开人，在假山背阴处、枯萎的花丛下仔细寻找。果然，让她找到了一些干枯的茜草根茎（可染红），一些凋落的石榴皮（可染黄），甚至还在一处墙角发现了几颗冻僵的冻绿果子（可染绿）。她小心地用帕子将这些“宝贝”包起来，又挖了点干净的积雪盖住挖掘的痕迹，像只偷藏粮食的小松鼠，匆匆返回静心苑。
“娘，你看！”她将帕子摊开，献宝似的给柳云绣看，“我听说，用这些东西煮水，能把布染成颜色呢！我们试试好不好？”
柳云绣看着女儿手中那些乱七八糟的草根树皮，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傻孩子，这哪里能染布？别胡闹了。”
“试试嘛，娘！反正这些线也不好用，万一成功了呢？”苏念锦扯着母亲的衣袖撒娇，眼睛里闪着执着的光。
柳云绣拗不过女儿，又见她一片赤诚，便抱着陪她胡闹的心思，让青黛找来一个小陶罐。苏念锦按照模糊的记忆，将茜草根捣碎，加水煮开，然后将一小撮白色的棉线浸入滚烫的汁液中。
柳云绣和青黛都屏息看着。起初并无变化，但随着时间推移，棉线渐渐吸附汁液，呈现出一种淡淡的橙红色！
“娘！你看！变颜色了！”苏念锦惊喜地叫出声。
柳云绣和青黛也惊呆了。虽然这颜色不算鲜艳，但确确实实是红色！比份例里那种暗沉的粉线好看多了！
“这……这真是神奇……”柳云绣拿起那根染色的线，难以置信。
成功的喜悦激励了她们。苏念锦又如法炮制，用石榴皮染出了浅黄色，用冻绿果子染出了淡淡的青绿色。虽然受材料和条件所限，颜色都很浅淡，但比起之前死气沉沉的旧线，己然是天壤之别。
柳云绣看着女儿被染料弄得脏兮兮的小脸和手，心中百感交集。女儿这份灵巧和心思，让她既欣慰又心酸。若是在寻常人家，女儿这般聪慧，该是多大的福气。可在这苏府，却只能用在这样微不足道的事情上。
她用新染的线，重新绣那方帕子。淡淡的桃红，嫩黄的花蕊，点缀着青绿的叶片，虽然简单，却生机盎然。
“娘的锦儿，真是个宝。”柳云绣绣完最后一针，将帕子递给女儿，眼中含泪带笑。
苏念锦接过帕子，看着上面歪歪扭扭却充满暖意的桃花，心中一片柔软。这不仅仅是一方帕子，这是她和母亲共同努力的成果，是灰暗生活中一点自己创造出的色彩。
她将帕子小心收好，暗下决心，这只是开始。她要学会更多东西，不仅要识字，还要懂药理，知人事，甚至……要窥探这府里的秘密。
机会很快来了。元宵节前夕，府里忙着准备灯会和各色节礼，人来人往，比平日更显混乱。这日午后，苏念锦借口去花园找“染布的果子”，又溜了出来。她刻意避开主干道，沿着偏僻的小径行走，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发现。
经过一处名为“藏书阁”的院落附近时，她听到两个粗使婆子躲在墙角避风处闲聊。
“……听说了吗？前儿个老爷在书房发了好大的火，好像是为了南边漕运的事……”一个婆子压低声音说。
“可不是，摔了好几个杯子呢！说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力，亏空了银子……”另一个婆子接口道，“要我说，还不是那位……哼，仗着娘家势大，手伸得太长……”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先前那婆子赶紧打断，“这府里的事儿，也是咱们能议论的？仔细你的皮！”
“怕什么，这犄角旮旯的，谁听得见……不过话说回来，新来的那位，倒是安分，整天缩在静心苑，屁都不敢放一个……”
“安分才好呢！这府里的水浑着呢，她一个无依无靠的，不安分能怎样？倒是她那个丫头，瞧着不声不响，眼神却挺灵……”
两个婆子又嘀咕了些府里哪个丫鬟和哪个小厮有首尾之类的闲话，便拍拍身上的灰，各自散去了。
苏念锦屏息躲在假山后，听得心惊肉跳。虽然婆子们的话含糊不清，但信息量极大！苏承弼为漕运亏空发火？“那位”指的是谁？李姨娘？还是……苏承弼在官场上的对头？这亏空，是否与苏府内部的争斗有关？
而最后提到她的那句话，更让她警惕。原来，在这府里，连她这个“不声不响”的小丫头，也有人在暗中观察。
她不敢久留，悄悄退回了静心苑。心中却如同投入了一块巨石，波澜起伏。原来，表面的平静之下，隐藏着如此汹涌的暗流。苏承弼的烦恼，漕运的亏空，府内势力的博弈……这些看似遥远的事情，或许某一天，就会波及到她们母女身上。
她将听到的只言片语深深埋在心底，不敢对母亲透露半分，怕增加她的忧虑。但从此，她更加留意府里的风吹草动。赵嬷嬷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丫鬟婆子们不经意的闲聊，甚至苏明辰看似随意的举动，她都默默记下，试图拼凑出苏府真实的图景。
识字，不再仅仅是识几个字。她开始央求赵嬷嬷多教些复杂的字，特别是那些可能与账目、书信相关的字眼。她练习写字也更加刻苦，地上、布上，反复临摹，手腕酸疼也不停歇。
昏暗的静心苑，仿佛成了一间密室。而苏念锦，就在这密室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一点点磨砺着自己的爪牙，等待着破茧而出的那一天。
她知道，留给她的时间，可能不多了。那些暗处的眼睛，那些涌动的暗流，随时可能将她和母亲吞噬。她必须更快，更快地成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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