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
尽管静心苑被遗忘在苏府的角落，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还是穿透风雪，隐约传来，宣告着新年的到来。柳云绣和苏念锦相拥着，在冰冷的被窝里，听着那象征辞旧迎新的喧闹，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一种浮萍无根的飘零感。
天还未亮透，青黛便轻手轻脚地进来，添了炭火，又端来热水。按照规矩，新年第一天，阖府上下都要早起，穿戴整齐，去给苏老夫人和苏承弼拜年。
柳云绣挣扎着起身，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眼底带着青黑，显然一夜未眠。苏念锦也早早起来，自己穿好那套水红色的新衣，又将那两朵红色绒花仔细簪好。她看着镜中自己刻意装出的天真模样，深吸了一口气。今日，注定不会轻松。
母女二人收拾停当，踏着满地的碎琼乱玉，再次走向福寿堂。雪后初霁，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却毫无暖意。
福寿堂内比昨日除夕宴更加热闹。炭火烧得极旺，暖融如春。苏老夫人今日换上了更为庄重的深红色五福捧寿纹袄裙，端坐上位，脸上带着惯常的严肃，但眼角眉梢也透出几分年节的舒展。苏承弼身着常服，坐在下首，神色平和。李姨娘、赵姨娘等人皆是盛装打扮，珠光宝气，笑语晏晏地围着老夫人说着吉祥话。苏明辰、苏念琛、苏念薇等小辈也早己到了，按照长幼次序站定，衣着光鲜，神情恭谨。
柳云绣和苏念锦的到来，再次让热闹的气氛有了一瞬间的停滞。各种目光汇聚过来，比昨日更多了几分探究和意味深长。显然，昨夜苏明辰赠金锞子的事情，己经传开了。
柳云绣压下心中的忐忑，拉着苏念锦上前，规规矩矩地行跪拜大礼：“妾身柳氏（女儿念锦）给老夫人（祖母）拜年，恭祝老夫人福寿安康，新春吉祥。给老爷（父亲）拜年，恭祝老爷官运亨通，诸事顺遂。”
苏老夫人“嗯”了一声，目光在柳云绣身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身旁低眉顺眼的苏念锦，最后落在那枚被她紧紧攥在手里、似乎不知该放哪里的金锞子上，淡淡道：“起来吧。新岁新气象，望你谨守本分，安生度日。”
这话听着是寻常训诫，但在此时此地，却像是一盆冷水，浇灭了柳云绣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是，妾身谨记老夫人教诲。”柳云绣低声应道，拉着女儿起身，退到一旁最不起眼的位置。
接着，轮到小辈们依次上前磕头拜年。苏明辰率先出列，举止从容，言辞得体，送上精心准备的新年祝词，引得老夫人连连点头，赏下了一个厚重的红封。苏念琛、苏念薇等人也各有表现，气氛融洽。
轮到苏念锦时，她学着前面兄姐的样子，上前跪下，用稚嫩的声音磕磕巴巴地说道：“念锦给祖母拜年，祝祖母……祝祖母身体康健，万事如意。”她刻意表现得紧张笨拙，符合她“乡下丫头”的身份。
苏老夫人看着底下那个瘦小的身影，想起昨夜长孙的举动，心中有些不悦，但大过年的，也不好发作，只淡淡地对身旁的丫鬟示意了一下。丫鬟便端过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几个普通的银锞子，比昨晚的压岁钱还要普通些。
“拿着吧。”老夫人语气平淡。
“谢祖母赏赐。”苏念锦磕了个头，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银锞子，像是怕碰坏了似的，然后飞快地退回到母亲身边，将银锞子塞进母亲手里，小声道：“娘，给。”
这个细微的举动，落在某些人眼里。苏明辰的目光似乎微微动了一下。苏念薇则不屑地撇了撇嘴，低声对旁边的庶妹嘀咕：“瞧她那小家子气！”
拜年仪式结束后，按照惯例，众人会留在福寿堂用一顿简单的年初一早餐，象征团圆。早餐是素馅饺子和年糕，取“更岁交子”和“年年高升”之意。
座位依旧如昨晚般泾渭分明。柳云绣和苏念锦坐在末席，默默吃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饺子是素的，年糕也是寻常的白年糕，与主桌上那些精巧的点心和额外添加的珍稀小菜相比，显得格外朴素。
席间，李姨娘笑着对老夫人道：“老夫人，今年花园里那几株老梅开得极好，尤其是暖房边那株绿萼，罕见得很。不如待会儿让哥儿姐儿们都去赏赏梅，沾沾这新春的喜气？”
苏老夫人今日心情尚可，便点头应允：“也好，年轻人是该活泛些。都去吧，仔细别摔着。”
众人闻言，都露出兴致勃勃的神色。苏念薇立刻拉着苏念琛，嚷着要去看那株绿萼梅。几位姨娘也凑趣说要同去。
柳云绣本不欲参与，想带着女儿回静心苑，却被赵姨娘笑着拦住：“柳妹妹也一起去瞧瞧吧，整日闷在屋里，没病也闷出病来了。念锦小姐怕是还没见过那么好的梅花呢。”
话说到这份上，柳云绣不好再推辞，只得应下。
一行人簇拥着老夫人，浩浩荡荡往花园走去。雪后的花园宛如琼楼玉宇，红梅、白梅在白雪映衬下，格外精神剔透。那株罕见的绿萼梅果然名不虚传，淡绿色的花瓣清雅脱俗，幽香阵阵，引得众人纷纷赞叹。
苏念锦跟在母亲身边，看似也被这美景吸引，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注意到苏明辰并未像其他弟妹那样凑近赏玩，而是落后几步，陪在老夫人身边，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重生之锦绣未央 偶尔低声说几句话，神态恭谨孝顺。李姨娘则忙着指挥丫鬟婆子们铺设坐垫，端来暖手炉和热茶，伺候得十分周到。
“哟，这绿萼梅真是稀罕物儿，也就咱们府上能养得活。”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是三姨娘周氏，她捏着帕子，指着梅花，眼神却瞟向柳云绣，“说起来，柳妹妹从前在江南，可曾见过这等品相的梅花？”
这话问得刁钻，江南虽也产梅，但绿萼确是北方罕见品种。若柳云绣说见过，有吹嘘之嫌；若说没见过，更坐实了她出身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
柳云绣脸色微僵，正要开口，苏念锦却抢先一步，扯了扯母亲的衣袖，仰起小脸，用不大但足够清晰的声音，带着孩童的雀跃说道：“娘，这花真好看！颜色好像……好像春天刚长出来的嫩草芽！比外祖母家后院那棵只会开白花的梅树好看多啦！”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童趣的比较，既回答了问题（暗示见过梅花，但品种普通），又避开了首接的攀比，显得天真无邪。
周姨娘被噎了一下，讪讪地笑了笑：“念锦小姐倒是会比喻。”
苏老夫人瞥了周姨娘一眼，没说什么，目光反而在苏念锦身上停留了一瞬。这孩子，倒是有点急智。
这时，苏念薇为了显示自己的学识，抢着说道：“祖母，孙女儿知道，这绿萼梅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其花萼碧绿，花瓣淡白，宛如碧玉琢成，其香也清冽幽远，乃梅中君子呢！”她得意地扬起下巴，等着夸奖。
苏明辰却微微蹙眉，温和地纠正道：“薇妹妹说得不错，不过‘梅中君子’通常指品格高洁的墨梅或白梅。绿萼梅以其色泽清奇著称，论香气，倒是腊梅更为浓烈幽远。”他语气平和，却让苏念薇瞬间涨红了脸。
李姨娘忙打圆场：“哎呀，大少爷懂得真多。薇儿，还不谢谢你大哥指点？”
苏念薇不情不愿地嘟囔了一句。
这番小小的交锋，苏念锦看在眼里。苏明辰看似博学温和，维护了“梅中君子”的雅称，实则不经意间压了苏念薇一头，彰显了他作为嫡长子的学识和地位。而李姨娘的圆场，也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赏梅并未持续太久，老夫人年纪大了，受不得久寒，便吩咐众人自行玩耍，她先回房歇息了。
老夫人一走，气氛顿时松散下来。苏念薇狠狠瞪了苏明辰和苏念锦一眼，拉着苏念琛和几个庶妹跑到一边去玩雪了。几位姨娘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
柳云绣不想多留，带着苏念锦准备回去。经过一株开得正盛的红梅时，苏念锦却停下脚步，轻轻拉了拉母亲的衣袖，小声道：“娘，这枝红梅真好看，我们能折一小枝回去插在瓶子里吗？屋子里也能有点喜庆颜色。”
她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不远处尚未走远的苏明辰听见。
柳云绣有些犹豫，私自折花，怕是不合规矩。
苏明辰却转过身，温声道：“无妨，园中花木，本就是供人观赏的。妹妹喜欢，折一枝便是。”说着，他竟亲自走上前，选了一枝形态遒劲、缀满花苞的红梅，小心地折了下来，递到苏念锦面前，“这枝不错，拿回去用水养着，能开好些日子。”
苏念锦看着递到眼前的红梅，又看看苏明辰温和的笑脸，心中警铃大作。他为何一次次示好？这不符合他嫡长子的身份，也不符合苏府人对她们母女的态度常态。
她接过梅花，低下头，小声道谢：“谢谢大哥。”
“举手之劳。”苏明辰笑了笑，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她发髻上的红色绒花，又道，“妹妹这绒花，倒是衬这梅花。”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苏念锦握着那枝冰冷的红梅，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感。她抬头望着苏明辰离去的背影，阳光在他月白色的锦袍上投下淡淡的光晕，却照不进她此刻冰冷的心湖。
回到静心苑，青黛找来一个旧的瓷瓶，装上清水，将那枝红梅插了进去。艳红的梅花在简陋的房间里，确实增添了一抹亮色和生机。
柳云绣看着那梅花，神情复杂，轻声道：“锦儿，大少爷他……似乎对我们颇为照拂。”
苏念锦将花瓶放在窗台上，看着窗外依旧银装素裹的庭院，声音平静得不像个孩子：“娘，梅花再好看，也是长在别人园子里的。我们折了来，能看几日是几日，但终究不是自己的。”
柳云绣闻言，浑身一震，看向女儿。女儿背对着她，小小的身影在雪光映照下，竟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通透。
是啊，别人的照拂，如同这折来的梅花，美丽，却无根，随时可能凋零枯萎。
她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苏念锦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孩童的天真笑容：“娘，这梅花真香！我们晚上包饺子吃好不好？锦儿也想学！”
她将心底所有的疑虑和冰冷深深掩藏。新岁己至，寒梅独放。她这只误入樊笼的雀鸟，也要学着，在这冰天雪地里，为自己和母亲，寻一条生路。
而那一次次异常的“善意”，如同梅枝上的尖刺，提醒着她，前路绝非坦途。她必须更快地成长，才能看清这重重迷雾下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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