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空气骤然凝固。
萧贵妃身着绛紫色宫装，金线绣成的繁复牡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却衬得她面容愈发威严冷冽。她目光先是落在女儿凤栖梧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转向榻上“不省人事”的洛梧桐，眼底掠过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冷嘲。
“栖梧，”她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迫人的气势，“你怎会在此处？陛下有旨，漪兰殿闭门谢客，你忘了规矩吗？”
凤栖梧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颤，立刻低下头，声音恢复了往常的细弱怯懦，甚至带上了哭腔：“母妃……女儿、女儿只是听说洛婕妤病得厉害，心中不忍……奉、奉了母妃平日教导要仁慈待下的教诲，才想来送些补品……女儿知错了，再不敢了……”她说着，眼眶迅速泛红，仿佛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将一个被吓到的、单纯善良的公主形象演得无可挑剔。
萧贵妃冷哼一声，目光却并未缓和多少：“仁慈也要分场合！此地晦气重重，若是过了病气给你，如何是好？还不退到一边去！”
“是……”凤栖梧如蒙大赦，连忙低着头退到角落，用绣帕按着眼角，看似委屈害怕，实则暗暗松了口气，母妃的注意力似乎暂时从她身上移开了。
萧贵妃这才一步步走向床榻。她的步伐很慢，鞋底敲击在地砖上，发出清脆而令人心悸的声响。她在离床榻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用帕子微微掩住口鼻，仿佛嫌弃这里的“病气”，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刮过洛梧桐脸上的红疹。
“啧，真是可怜见的。”她语气里没有半分同情，只有居高临下的评判，“昨日才风光受封，今日便成了这般模样。看来这南胥的水土，终究是养不住大雍的富贵。”
洛梧桐闭着眼，全力控制着呼吸和心跳，将一切听觉放大到极致。她能感觉到那道充满恶意的目光，几乎要在她身上烧出洞来。
“太医来看过了？怎么说？”萧贵妃侧头，问向跪在地上的漪兰殿掌事宫女。
宫女吓得浑身发抖，头埋得更低：“回、回贵妃娘娘，太医来看过，只说……说是突发恶疾，症候凶猛，需要静养……”
“恶疾？”萧贵妃尾音上扬，带着浓浓的怀疑，“什么恶疾能来得如此巧？偏偏在苏美人出事、即将侍驾的当晚发作？”
她的话像毒蛇吐信，丝丝缕缕地将怀疑的种子再次播撒开来。殿内所有宫人的头垂得更低了。
“陛下仁厚，念她远道而来，特许太医诊治。”萧贵妃慢条斯理地说着，目光却从未离开洛梧桐的脸，“但这后宫安危，本宫也不能坐视不管。若是寻常病症倒也罢了，若真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是……人为所致，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以正宫规！”
“人为”二字，她咬得极重。
角落里的凤栖梧指尖猛地掐入手心。
洛梧桐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完全沉浸在高热的痛苦中。
萧贵妃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对身后随行的嬷嬷使了个眼色。
那嬷嬷会意，上前一步，脸上带着公式化的恭敬笑容，声音却冰冷无情：“贵妃娘娘慈悲，特赐下宫中秘制的‘清毒化瘀膏’，对疹症有奇效。老奴这就为婕妤娘娘上药，也好让娘娘早日康复。”
说着，她竟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盒，打开盖子，里面是墨绿色的膏体，散发出一股浓郁刺鼻的药草气味。
那嬷嬷径首朝床榻走来，眼中没有丝毫对“恶疾”的恐惧，只有执行命令的冷酷。
洛梧桐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这药膏是真是假？是毒是药？萧贵妃岂会好心到亲自来送药？这分明是试探！甚至可能是……灭口！
若她任由上药，万一真是毒药，她便无声无息地“病重身亡”；若她抗拒，便是心里有鬼，立刻坐实了“装病”的嫌疑！
进退维谷！死路一条！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几乎让她控制不住要颤抖。她能感觉到那嬷嬷粗糙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的脸颊——
千钧一发之际！
“且慢！”
一声微弱的、带着哭腔的惊呼响起。
是凤栖梧！
她像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气，猛地冲上前几步，挡在了那嬷嬷和床榻之间，身体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却张开手臂，做出保护的姿态，泪眼婆娑地看着萧贵妃：
“母妃！使不得啊！”
萧贵妃眉头瞬间拧紧，厉声道：“栖梧！你又发什么疯！退下！”
“母妃！”凤栖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却清晰，“这药膏气味如此浓烈，怕是药性极猛！洛婕妤如今虚不受补，病症未明，若贸然用此虎狼之药，万一、万一有个好歹……岂不是辜负了父皇让她静养的一片心意？更恐污了母妃仁慈之名啊！”
她句句看似为洛梧桐和母妃考虑，实则字字都在阻止那药膏碰上洛梧桐的脸！
萧贵妃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如同冰锥刺向自己的女儿。她似乎从未想过，这个一向怯懦顺从的女儿，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违逆自己，还是为了一个低贱的贡品！
“你在教本宫做事？”萧贵妃的声音冷得能冻裂空气。
“女儿不敢！女儿只是……只是害怕！”凤栖梧伏在地上，哭得肩膀耸动，仿佛害怕到了极点，“苏美人刚去得不明不白……女儿实在是怕了……求母妃谨慎，求母妃看在父皇的面上，等太医确诊再用药不迟啊！”
她巧妙地将皇帝的旨意抬了出来，更是暗示了苏美人之死带来的恐慌。
殿内气氛僵持到了极点。
萧贵妃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怒极，但凤栖梧的话又确实戳中了一些要害——她可以不在乎洛梧桐的死活，但不能不顾及皇帝那微妙的心思和可能带来的非议。
就在这死寂的对峙中，榻上的洛梧桐忽然发出一声极其痛苦剧烈的咳嗽，整个人蜷缩起来，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声音嘶哑破碎，脸上的红疹因这剧烈的动作显得更加骇人。
她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无助，看向萧贵妃的方向，气若游丝，断断续续道：“贵、贵妃娘娘……厚爱……臣妾……无福消受……若臣妾……当真天命如此……不敢……不敢玷污娘娘宝药……”
她每说几个字就要喘上一大口粗气，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那副油尽灯枯、还强撑着保持礼节的模样，竟透出一种凄惨可怜的“真诚”。
萧贵妃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回光返照”和凄惨模样弄得一怔，再看她那满脸恐怖的红疹和奄奄一息的状态，心底那点怀疑似乎被动摇了些许——或许，这女人真是快死了？那药膏若是用了，死在她来时，反倒不美。
她阴沉的目光在痛哭流涕的女儿和奄奄一息的洛梧桐之间扫了几个来回，最终化为一声极冷的哼笑。
“罢了。”她挥了挥手，示意嬷嬷退下，“既然栖梧如此‘怜惜’你，本宫便成全你这片‘心意’。这药，便留着等你真需要时再用吧。”
她将“怜惜”和“心意”咬得意味深长，目光如刀般刮过凤栖梧。
“你好自为之。”她最后冷冷地瞥了洛梧桐一眼，拂袖转身，“栖梧，跟本宫回去！禁足三日，好好反省！”
凤栖梧低低应了声“是”，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再看洛梧桐一眼，低着头，踉踉跄跄地跟着怒气冲冲的母妃离开了漪兰殿。
殿门再次合上，隔绝了外界。
洛梧桐停止了咳嗽，缓缓躺平，胸口因方才的剧烈表演而微微起伏，额际渗出冷汗。她看着头顶华丽的帐幔，眼神冰冷而锐利。
危机暂时解除。
但萧贵妃的杀意，己然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而那位栖梧公主……
洛梧桐抬起手，看着手腕上狰狞的红疹，眼前闪过凤栖梧方才跪地哭求、张开手臂挡在她身前的模样。
那双含泪的眼睛里，除了恐惧，分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她冒险救了她两次。
为什么？
——第西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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