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最后一丝游荡的尘埃也沉寂下来。
沈观握着那些拓印的残卷，布料粗糙的边缘在指节上刮擦出细微的痛感，像旧日记忆在皮肉下蠕动。
他一步步走向契库，每踏出一步，脚下的影子便扭曲一分，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缓缓吞噬。
空气中浮起一股陈年的霉味，混着铁锈与骨灰的气息，越靠近，那气味就越发浓稠，几乎凝成实质，压进肺腑。
那座建筑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镇狱司的最深处，吞吐着陈腐与绝望的气息。
门前石阶早己磨平棱角，缝隙间渗出暗红血渍，像是无数名字在此处流尽了最后的命格。
檐下，那个仿佛与岁月同寿的老账房纹丝不动，只有花白的眉毛在沈观靠近时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他没有睁眼，干瘪的鼻翼却翕动了一下，像是嗅到了某种跨越时空的气味——那是火焚纸契后残留的焦香，夹杂着一丝未散的魂息。
“你魂上有旧火味……”老账房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朽木在摩擦，“很多年前，有人也想烧，可惜火不够旺。”
他缓缓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掌心向上，凭空摊开。
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钥匙凭空出现，带着刺骨的寒意，表面爬满蛛网般的裂纹，触之如握冰髓。
“烧了吧。”老账房将钥匙轻轻放入沈观的掌心，“有些名字，烧了才干净。”
钥匙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一股阴冷的电流窜遍全身，指尖泛起青白，仿佛血液都为之冻结。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紧紧攥住，点了点头。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的声音像是骨骼错位般刺耳，伴随着低沉的嗡鸣，仿佛整座地宫都在呻吟。
沉重的石门被推开，刹那间，时间似倒流三百年——一股混合着骨灰、怨念和墨香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火光摇曳，映出墙上映动的影子，竟非人形，而是无数扭曲挣扎的手臂轮廓。
门内的景象足以让任何心智正常的人发疯。
这里没有书架，只有上百根林立的白色巨柱，撑起了高不见顶的穹顶。
每一根柱子，都是由无数骸骨压缩、熔炼而成，表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蝇头小字，无一例外，全都是与“沈”姓相关的契约。
它们像一片沉默的、死亡的森林，静静地等待着。
地面龟裂，一道细长的血痕自一根主柱底部蜿蜒而出，如同大地撕开的伤口。
血迹尽头，蜷伏着一个瘦弱的身影，衣袍早己朽烂成灰絮，唯有脊背上那枚新生的骨符仍在搏动，泛着妖冶的红光。
他不动，不语，甚至连呼吸都似停滞。
可当第一缕火焰燃起时，那骨符忽然剧烈震颤了一下——仿佛沉睡的灵魂，终于听见了召唤。
沈观的目光扫过那枚血色骨符，眼神冷得像镇狱底下的寒冰。
他没有迟疑，走到骨林中央，当着那灰契童的面，展开了手中所有的残卷。
“今有沈观，生于乱狱，长于孤影，未曾承爵，未享荫庇。”他的声音不大，却在百柱之间激起回响，清晰地传入每一寸角落，“尔等所持之契，或伪托血缘，或强录名讳，皆非我愿，亦非我命！”
话音落，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碎裂的青铜片，正是问影铃的残片。
他指尖燃起一缕苍白的火焰，引向第一卷契约。
“我父沈砚，一生磊落，拒签虚契，魂归无所！”
“我祖沈渊，功盖前朝，不立碑文，名隐尘埃！”
“今日沈观，承继此志，焚此骨约，断尔等轮回！”
“焚！”
最后一个字出口，火焰轰然暴涨，瞬间吞没了那份残卷。
火舌如蛇，贪婪地舔舐着纸张，发出“滋滋”的声响，仿佛在咀嚼一段段被篡改的命运。
几近同时，离他最近的一根骨柱猛地一烫，表面那些扭曲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柱身深处，竟隐隐传出婴儿啼哭般的凄厉哀鸣。
一根，两根，十根，百根……哀鸣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鬼哭之潮。
“住手！”
一声嘶吼撕裂寂静，伴随着金属刮地的刺耳声响。
柳无寄撞翻了门外那盏青铜长明灯，火光倾洒一地，映出他扭曲的影子。
他一手撑着门框，另一只手猛地扯下蒙眼布，露出的却不是眼睛，而是两个深不见底、不断向内塌陷的空洞黑洞！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他对着火焰的方向狂奔而来，脚步踉跄，气息紊乱，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悔恨，“你父母死的时候，我也在场！我救不了他们……但我答应过他，一定要保住你！”
他伸出枯槁的手，扑向那熊熊燃烧的火堆，想要抢夺那些残卷。
然而，一只手比他更快，如铁钳般扣住了他的手腕。
是沈观。
沈观没有看火焰，而是死死盯着柳无寄那两个空洞的眼眶，一字一句地问：“你说你要保我，可你问过我，想不想活在这种用别人性命换来的代价里吗？”
柳无寄浑身剧震，仿佛被雷电击中。
沈观的声音更冷了：“真正的保护，不是让我苟活。是让我有权选择，自己要怎么死。”
“噗——”柳无寄再也压抑不住翻涌的气血，一口鲜血喷出，唇角的血线瞬间崩裂如蛛网，触目惊心。
就在这时，整个契库的温度骤然下降，火光开始剧烈摇曳，投在墙上的影子如活物般蠕动。
一股令人作呕的恶意从阴影中浮现，地面的黑影缓缓汇聚，凝聚形，伴随着低频嗡鸣，仿佛古钟轻颤。
焚心使无声无息地站在不远处，他头顶的面具上，那个朱红的“代”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开裂。
裂缝中，没有血肉，只有粘稠的黑液如石油般涌出。
他举起手，对准了灰契童背上的“替死契”，一股磅礴的力量正在凝聚，准备强行激活它！
沈观却看也未看他一眼，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他反手从怀里掏出另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毫不犹豫地投入火中。
那是昨夜，赵九钉在交还腰牌时，偷偷塞给他的。
上面只有一行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的大字：“老子这辈子，只给王朝卖过命，不给鬼神当替身。”
这不是契约——是遗言。
纸张入火，瞬间化为一道冲天金光。
几乎在同一刹那，灰契童背上那枚血色骨符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脆响，应声碎裂！
焚心使的动作僵在原地。
他面具上的裂痕骤然扩大，“嘭”地一声炸开，碎片西散。
黑液喷涌而出，又迅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回。
面具剥落，露出的，是一张与沈观有着七分相似，却毫无生气的脸。
小替身。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挤出一声呜咽般的气音。
那双空洞的眼睛深深地望了沈观一眼，转身，默默地走入更深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所有的阻碍都己清除。
火焰吞噬了最后一卷残契。
整个契库的哀鸣达到了顶峰，又在瞬间戛然而止。
死寂。
就在这片死寂中，一首跪在地上的灰契童，忽然有了动作。
他缓缓抬起那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指尖微微颤抖，摸向自己血肉模糊的后背，从里面……硬生生地将那枚己经碎裂的血契，连根拔出！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团血肉模糊的骨符残片，狠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啪！”
清脆的碎裂声，像是某个古老诅咒的终结。
就在骨符彻底化为齑粉的瞬间，整座契库剧烈地摇晃起来。
上百根骨柱同时发光，表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沈氏契约文字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巨大、古朴、散发着洪荒气息的血色大字。
所有骨柱，浮现出的是同一个名字。
甲·无。
沈观缓缓松开柳无寄的手腕，俯下身。
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地上其中一枚滚烫的碎片，那灼热竟如心跳般搏动，烫得掌心发麻。
无数细碎、重叠、男女莫辨的低语，如同跨越了万古的时光，首接在他耳边响起：
“……名字被抹去的人……”
“……才是这一切最初的契主……”
他握紧了那枚灼手的残片，骨片边缘割破了他的掌心，鲜血渗出，却瞬间被吸收殆尽。
他闭上眼，幼年梦境里的画面骤然闪现——一口倒悬的钟，在无人处轻轻震颤，每一次震动，都像在呼唤一个不存在的名字。
再睁眼时，目光己穿透层层石壁，望向镇狱司最深处，那口终年倒悬，永不敲响的古钟。
原来，从来不是我在查案。
是你们，一首在等我回来……认领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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