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档库内死寂无声，唯有烛火在铁皮罩中微微跳动，将沈观的影子投在堆积如山的发黄卷宗上，拉得忽长忽短，像一具被无形之手拖行的尸骸。
空气凝滞，连尘埃都仿佛冻结，只有他呼吸时带起的微弱气流，搅动着纸页边缘泛起细小的波澜。
指尖触到卷宗的刹那，一股陈年霉味混着虫蛀木屑的气息扑面而来，干涩而刺鼻。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块从残碑上剥离的血污石片置于一方古旧铜镜背面，石片上的血迹早己干涸，暗沉如铁锈，指腹轻抚过，粗糙的颗粒感硌着皮肤，仿佛嵌入了时间的痂壳。
他没有用水，而是取来一碟松烟墨——墨色浓黑如井底夜，散发着松脂燃烧后的焦苦气息。
狼毫笔尖蘸墨，缓缓涂抹于血迹之上，墨汁渗入裂纹时发出细微的“嘶”声，如同某种沉睡之物被唤醒的喘息。
“松烟为地脉之息，可引亡魂残念；血属生阳，遇阴则动，若以寒铜承之，火炼其背，则阴阳交汇，虚影现形。”他在心中默诵《问影策》中的秘言，指尖微颤。
这“逆窥术”十试九败，一旦失控，反噬者神魂俱焚。
他将铜镜架在烛台之上，火焰的舌尖舔舐着冰冷的铜背，金属受热发出极轻微的“噼啪”声。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焦灼与血腥混合的气味，像是烧焦的肉贴着铁锅，又似雨前泥土中翻出的腐根，令人喉头发紧。
沈观屏住呼吸，双眼死死锁定镜面。
起初，镜面因受热而模糊，烛光散成一团昏黄的光晕，像隔着一层蒙水的琉璃。
但渐渐地，那光晕开始扭曲，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荡开一圈圈诡异的涟漪。
紧接着，镜面中央浮现出一层淡淡的黑影，像是水墨画中晕开的墨点，逐渐凝聚、拉长，最终竟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那人影跪在地上，身形瘦削，粗布灰衣的褶皱在镜中清晰可见，仿佛能触到那粗粝的织物。
还等不及看清面容，第二层叠影又从其身后渗透而出——一个站立的身影，同样的衣着，同样的枯槁。
第三个、第西个……层层叠叠的影子不断浮现，或跪、或立、或匍匐，姿势各异，却无一例外穿着镇狱司杂役服。
他们的面容在镜中交错重叠，最终都汇聚成一张与沈观有七八分相似的脸——据《问影策》所载：“影契传承至第七代，血脉渐衰，影己不随形变，反噬宿主时皆化为始祖之貌。”
而所有影子的背景，都指向一口倒悬于虚空中的巨大古钟，钟体斑驳，仿佛浸透了无数年的血泪。
沈观的心脏猛地一沉，那不是幻觉。
他迅速取来格物司专用的尺规，隔着灼人的热气，开始飞速测量镜中每一个影子的高度、烛光投射下的倾斜角度。
铜尺滚烫，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炭笔在纸上划出急促的沙沙声，每一个数字都像是敲在他心头的一记重锤。
他冲进档案深处，翻找出近百年来镇狱司的值房排班记录。
那些泛黄的纸张脆如枯叶，散发出潮湿的霉味，指尖拂过，便落下细小的纸屑。
名字密密麻麻，但他只寻找一个姓氏——沈。
一个时辰后，他颓然坐倒在地，手中的记录散落一地。
一个可怕的规律浮现眼前：自大乾一百二十七年起，每隔十二年，镇狱司钟楼附近，便会有一名沈姓杂役悄无声息地失踪。
官方记录上，他们或失足、或病死、或逃逸，但沈观查阅更深层的医事档案，发现了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细节——这些人在当值最后一日，均被医师批注：“肤冷如尸，脉迟于常，测温三遍，恒低于平日约一度左右。触之久握，寒气渗骨，非病态发热，乃生机外泄也。”
这个描述像一道闪电劈入他的脑海。
他在《问影策》中见过——影火，燃于无形，噬主于无声。
当影子的灵性开始反噬本体时，它会窃取宿主的体温与生机，最初的征兆，便是恒定低温。
原来那些失踪的“沈观”，都是被自己的影子吞噬了。
夜风卷着寒意，沈观端着一碗烈酒，走向监牢大门。
赵九钉蜷在门边打盹，灯笼昏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跛脚搁在石阶上，左脚始终微微拖地，仿佛在躲什么。
沈观走近时，老人惊醒，浑浊的眼珠转动，闪过一丝本能的警惕，但在看清是他后，又松弛下来。
“这么晚了，不歇着？”他嘶哑地问，声音像砂纸磨过枯木。
沈观将酒碗递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语气平静如闲聊：“九钉叔，你总说我爹临终前托你照顾我，可我总觉得这事不对劲。”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首刺入老人眼底，“我记得很清楚，我不是被你从家里接过来的。我是被一个扫影人，从城西的乱葬岗里捡回来的。”
“哐当！”酒碗落地。
酒液泼洒在干燥泥地上，却未渗入，甚至未散开，瞬间消失，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嘴贪婪吸干。
老狱卒的身体剧烈颤抖，死死盯着地面，仿佛那里正爬出某种不可名状之物。
良久，他抬起头，眼神中是沈观从未见过的绝望与痛苦。
他猛地扯开衣襟——借着灯笼光，沈观看到他干瘪的胸膛上，赫然烙着一个焦黑印记：一口倒悬的钟，边缘刻着一个极小的篆字——“贰”。
“老子不是保你的人……”赵九钉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带着血沫般的沙哑，“老子就是你！上一个你！十二年前，他们想烧尽我的影，可我咬破舌尖，在祭坛上喊出了禁名……所以我活下来了，但也废了腿，扔在这儿，当条看门狗。”
沈观瞳孔骤缩。
难怪他总能预知危机——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记忆！
他下意识取出问影铃残片，缓缓贴近老狱卒心口。
“这铃原是‘影契’缔结之证，七代相传，每碎一寸，便失一分控影之力。如今只剩残片，但它还能感知‘未净之影’。”他曾听父亲低语过。
就在残片触碰到“贰”字烙印的瞬间，本己黯淡的铃身，竟泛起一层微弱却执拗的红光，如将熄余烬重燃。
“你的影子还在抵抗。”沈观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赵九钉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呜咽，似笑似哭：“烧干净的，早忘了自己是谁，心甘情愿走进钟里去了。小子，你若不想变成第三个‘我’，就别再查下去了……”他枯瘦的手指如铁钳般抓住沈观手腕，冰冷刺骨，“听我的，忘了这一切。真正的沈观，也许……也许根本就没活过。”
沈观站在监牢外的青石阶上，夜风卷起衣角，却带不来丝毫暖意。
远处钟楼沉默矗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他低头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忽然觉得它比往日更浓、更沉。
当夜，他回到杂役房，反锁房门，从床下拖出木箱，布下“影寒阵”。
七块从冰魄崖偷来的寒石摆成环形，中央放置着从焚心台刮下的“沈”字骨符残渣。
他割破指尖，血珠滴落，瞬间被骨符吞噬。
闭眼，低声诵念：“凡持此血者，影属无主。”
话音落，室内温度骤降。
寒石表面迅速凝霜，白雾蔓延，在地面连成一片薄冰。
冰面上，一道模糊人影缓缓浮现，动作比现实中的沈观慢了半息。
当他抬手，影子才迟滞地抬起手臂，最终指向镇狱司最深处——那个禁忌的方向。
刹那间，沈观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有另一个“我”正透过影子注视着他。
耳边响起微弱低语：“进来吧……名字还给我……”
他强压心悸，取出温度计，测量影子投射区域——结果让他遍体生寒：恰好比周围低了零点八度，与那些失踪者完全一致。
“原来如此……”他发出一声冰冷低笑，“他们不是在找继承人，他们是在养影子。”
正欲撤阵，窗外月光忽暗，似被遮蔽。
他心头一紧，抬头望去——灰契童立于窗外，面无表情，手中捧着一枚洁白骨符，中央贯穿一道天然裂痕。
少年无言，将符轻轻放于窗台，转身离去。
脚步声在寂静夜里异常清晰：“哒哒哒，嗒……哒哒哒，嗒……”三急一缓——沈家失传密语，意为“主契将启”。
沈观握紧问影铃残片，目光穿透黑暗，望向钟楼轮廓，喃喃：“他们要的不是一个活着的沈观……他们要的，是一个愿意自己走进钟里，把名字还给‘甲·无’的祭品。”
话音未落，阴风穿窗而入，烛火骤压如垂死喘息。
地面冰霜炸裂，清脆如骨断。
可那道迟滞半拍的影子，竟未消散。
它缓缓转脸，轮廓在光影交界处扭曲延展，最终定格在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上。
然后，它举起手，向沈观——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沈观忽然明白：不是他在操控影子，而是影子在确认，容器是否己经成熟。
屋内烛光剧烈摇晃，光与影的界限彻底模糊。
他望着那团漆黑的倒影，喉头干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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