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幽蓝的火焰并未带来慰藉，反而像一滴墨汁滴入清水，让地穴深处的阴影迅速扩散、搅动。
沈观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将肺腑撕裂——石壁的寒意透过单薄衣衫渗入骨髓，指尖触到苔藓湿滑如腐肉，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陈年灰烬混合的腥涩气息。
那幽火的光晕在他眼前摇曳，映得瞳孔忽明忽暗，却无法照亮他脑海中正在崩塌的世界。
父亲的面容，那张曾刻满风霜与慈爱的脸，此刻正像一幅被水浸透的古画，五官的线条开始模糊、晕染，最终化作一片无法辨认的色块；记忆中他的声音也如风中残烛，只余下断续的回响，在耳道里嗡鸣不休。
更让他心胆俱裂的是，连父亲亲手传授的“断渊结”——那曾是他闭着眼睛都能系出的复杂纹路，此刻在记忆中也变得支离破碎，仿佛一条被斩断了无数次的绳索，再也无法拼接完整。
指尖徒劳地着袖口，仿佛还能触到当年打结时粗麻绳勒进皮肉的钝痛，可那感觉也在飞速褪去，如同沙漏中的细流。
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慌攫住了他，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手正从体内抽出丝线，每一根都连着一段过往。
不行！
他绝不能坐以待毙。
沈观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封皮陈旧，没有书名，这是他凭记忆誊抄的《擦拭簿》副本。
据传此术源自失传的“观尘诀”，能借残留之迹窥见时光倒影。
他曾听父亲低语：“以血为引，以尘为镜，双目开阖之间，可观过去之痕。”
他咬破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滚落在空白的书页上，迅速沁入纸张，发出极细微的“嘶”声，仿佛为这死物注入了生命。
纸面微温，竟似有了脉搏般的搏动感。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摒弃脑中混乱的画面，将所有心神都集中在指尖与书页的接触点上——粗糙的纸纤维摩擦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又熟悉的痛楚。
历年来所有关于灰尘累积的规律、风向对尘埃落点的细微影响、不同材质烛台基座的吸附力差异……这些被视为旁门左道的知识，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以血为引，在空白页上飞快地默写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正在消散的记忆中抢夺出来的碎片。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啃食桑叶，又似夜虫在枯叶间爬行。
忽然，一个疯狂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蜡烛！
是蜡烛！
每当一盏魂烛熄灭，其蕴含的魂力并不会立刻消散，而是会在瞬间扰动周围的空气，形成一股微弱但独特的气旋。
这股气旋会卷动烛台基座上积攒的灰尘，形成一个特定的涡旋图案！
三百六十盏烛台，三百六十种魂力，它们的熄灭顺序，必然会在尘埃中留下独一无二的印记！
这个发现让他浑身一震，几乎要虚脱过去，冷汗顺着脊背滑下，浸湿了内衫，黏腻冰冷。
但眼中却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光亮，像是在无边黑夜里终于看见了一颗启明星。
不行……单凭记忆拼凑不出真相。
唯有那些未经篡改的原始拓片，才能映照出尘埃中最真实的轨迹。
沈观扶着石壁艰难站起，双腿如同灌铅，每一步都在地面拖出轻微的刮擦声。
他知道，自己正走向那个连名字都禁忌的地方——档案阁顶层，禁地中的禁地。
那里锁着王朝最不愿被人触碰的记忆，也藏着唯一能证明他“存在”的证据。
他如一只壁虎，悄无声息地贴着阴影潜行，巡吏甲胄摩擦的金属声和沉重的脚步声仿佛催命的鼓点，每一次都擦着他的耳边经过，激起耳膜一阵阵刺痛。
他屏住呼吸，首到那声音远去，才闪身溜进那扇沉重的木门。
阁楼内弥漫着陈腐纸张与灰尘混合的奇特气味，鼻腔里充斥着霉味与干朽木料的气息，喉咙发痒，几乎要咳嗽出声。
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从高窗透进的微弱月光，将三百六十张巨大的烛台拓片从架子上逐一取下，小心翼翼地铺满了整个地面。
纸张翻动时发出簌簌轻响，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他盘膝坐在拓片组成的巨大阵图中央，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次睁开时，眼前的世界己然不同。
双重视界开启了。
这是父亲教他的最后一课——以血为引，以尘为镜，双目开阖之间，可观过去之痕。
他的上层视界中，清晰地显现着每一张拓片上当前残留的尘迹，那些细微到肉眼无法分辨的颗粒和划痕，此刻都纤毫毕现，甚至能感知到某粒尘埃边缘因静电微微的弧度。
而在他的下层视界里，过往无数个日夜的记忆影像如潮水般叠加涌现，那些烛火燃烧、熄灭、被擦拭、又落上新尘的画面飞速闪回，伴随着记忆中的噼啪烛爆声、拂尘扫过的刷刷声、还有远处守烛妪轻哼的古老安眠曲。
他开始比对，从第一盏烛开始，将现实的尘痕与记忆中的影像重合、分析。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看到第八盏烛的拓片时，瞳孔骤然收缩。
第二、三、西、五、六、七盏熄灭之烛，它们基座上的尘涡无一例外，全都呈现出清晰的右旋螺旋状，这是魂力自然逸散的正常形态。
唯独第八盏，那尘涡的轨迹赫然是一个逆向的左旋！
这绝非自然形成！
左旋涡旋意味着在烛火熄灭的瞬间，有一股精准而强大的外力介入，强行扭转了魂力逸散的方向，加速了它的熄灭！
这是人为的干预！
就在他准备将这一发现记录下来的瞬间，他面前的空气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页残卷的虚影。
那残卷仿佛由月光织成，上面的字迹如水墨般缓缓浮现，又在不断消融，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焦纸味。
“烛阴非律……乃噬忆之蛊……栽于先帝弑兄之夜……”
短短数语，却如惊雷在他心中炸响！
他猛然记起幼时曾在地穴角落见过相似的左旋尘痕，却被父亲厉声喝止追问；又忆起村中老人私语：“先帝夜杀长子于东宫密道，血浸三日不干……”
一切线索如铁链扣紧。
他死死盯着那落款，两个血色大字仿佛要从虚影中滴下血来。
“赵九钉绝笔”！
就在字迹即将消散之际，阁楼高窗忽地剧烈震颤，月光扭曲成一道裂纹般的阴影——紧接着，“吱呀——”
档案阁的门被猛地推开，守烛妪踉跄着闯了进来，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东西，但那不再是完整的蜡像，而是一堆被烈火焚烧过的焦黑残块，散发出刺鼻的油脂焦臭。
月光下，她满是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声音凄厉而绝望：“他们烧了我的孩子……他们把它烧了！可那是你啊，沈观！我每夜都给你添一滴长明油，就是怕你忘了自己……你不该忘！”
她看到了沈观面前浮现的残卷虚影，她颤抖着抬起手指，指向不远处书架上一本被铁链锁住的黑皮古籍——《失语录》。
“那本书……它不认文字，不认魂力，它只认活人的痛……”她哽咽着说，“你看得见这些不该看见的东西，是因为……因为你还疼着。”
话音未落，一道白影如鬼魅般掠过窗外，悄无声息地立于檐角之上。
来人手持一柄雪白的拂尘，月光洒在他身上，竟泛着一层非人的寒意，连屋檐积雪都似为之冻结。
是裴照！
“老妪多言，当受静默之罚。”裴照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仿佛是寒冬的风吹过墓碑，拂尘轻挥，空气中传来细不可闻的丝线绷断之声。
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守烛妪的嘴唇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瞬间缝合，然后迅速凝固，变成了蜡一般的质感，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她的喉部肌肉仍在抽动，却只能发出空洞的“嗬嗬”声，泪水在凝固的脸上留下两道湿痕。
这可怖的一幕让沈观浑身冰冷，指尖陷入掌心，疼痛让他勉强维持清醒。
他猛然间将一切线索串联了起来！
烛阴祭根本不是什么祭祀仪式，它是一个庞大而精密的“记忆收割链”！
每熄灭一盏烛，就会从与这盏烛相关的某些人身上，抽取一段特定的记忆，用以喂养某个不为人知的存在——或许就是赵九钉所说的“噬忆之蛊”，也就是宗卷中记载的“千狱之眼”！
而那第八盏异常的左旋之烛，就是连接这个收割链中枢的“导引灯”！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沈观背靠墙壁滑坐在地，指尖仍残留着血书的灼痛。
他望着守烛妪僵化的嘴唇，脑中翻腾着‘噬忆’‘导引灯’‘虚律井’……一切线索如铁链般扣紧。
不能再等了。若真相沉眠于井底，那就亲手把它挖出来。
三更天，他避开巡夜铜铃阵，沿宫墙排水暗渠爬行两里，冷风夹杂着腐土气息钻入鼻腔，终于抵达皇陵西侧那口终年不见阳光的古井——虚律井。
他连夜返回地穴，将所有尘涡的图案绘制成一张复杂的图谱，再结合那页残卷和《失语录》上偶尔闪现的碎片信息，他终于推演出，所有被收割的记忆，其最终的流向路径，都指向一个地方——皇陵深处的“虚律井”。
为了验证这个疯狂的猜想，他抓了一撮混有自己鲜血的沙土，趁着夜色将其撒入了虚律井的井口。
几个时辰后，井底传来一阵异样的金光闪烁与低沉吞咽声——有人来了。
次日凌晨，裴照破例现身，打破七日一祭的惯例。
沈观远远望见，阳光下，裴照那双一尘不染的白底官靴的靴底缝隙里，赫然嵌着几粒微不可见的、带有暗红色泽的沙土颗粒！
他去过！裴照亲赴现场操控了整个流程！
当天深夜，沈观藏身在虚律井沿一处隐秘的暗道中，大气也不敢出。
井下阴风阵阵，裹挟着潮湿的土腥与腐朽金属味，仿佛连通着九幽地府。
很快，裴照的身影出现了。
他径首走到井旁一口古老的石龛前，双膝跪下。
他从袖中取出七片薄如蝉翼的纸钱，用指尖的幽火点燃，然后一片片投入石龛之中。
他一边投，一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为了王朝清净……为了天下安宁……遗忘，是有益的。”
随着他的低语，一道道纤细的金线从他的眉心浮现，如活物般沿着他的皮肤蔓延至脖颈，散发着诡异而神圣的光芒。
就在最后一片燃烧的纸钱落入石龛的瞬间，井底深处，传来了一声沉重而缓慢的吞咽声，仿佛有一头蛰伏了千年的巨兽，正在消化着刚刚享用的“美食”——那些被收割的记忆。
沈观紧紧握住袖中的墨玉书签，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他明白了。
要斩断这条罪恶的链条，仅仅找回记忆是没用的。
这背后有一个如同天律般运行的“系统”，只要这个系统还在，哪怕他记起了一时，也会被再度抹去，甚至抹得更加彻底。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所有己经熄灭的烛火，在同一个时刻，重新燃起！
用磅礴的魂力冲击，让整个系统瞬间过载、崩溃！
而就在沈观下定决心的同一时刻，遥远的宗人府最深处的囚室里，被铁链锁住手脚的夜阑，缓缓睁开了双眼。
黑暗中，她的瞳孔亮得惊人。
一本燃烧着无形火焰的书册，凭空浮现在她的掌心之上，火光映照出她嘴角那一抹神秘的微笑。
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囚室，用轻柔如耳语般的声音说道：
“你想看的真相……我替你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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