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魂的剧痛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死寂的空白。
沈观跪伏在冰冷的石板上，大口喘息，虚律井中喷涌的记忆星河还在视野边缘缓缓消散，七代替身那诡异的齐声低语仿佛仍未散尽，如跗骨之蛆，纠缠在他耳膜深处。
他猛地抬起头，剧烈收缩的瞳孔倒映着手中那本漆黑的典册。
就在典册粗糙的皮质边缘，一行崭新的血色小字正缓缓浮现，像是用尚温的鲜血刚刚写就，带着一股不祥的感：“沈观，死劫将至，吾愿代承。”
字迹稚嫩，却透着一股不属于孩童的决绝。
而在那行字的末尾，一个署名让沈观的心脏瞬间沉入冰窟——换面童。
三年前，那个为了偷换他命格而被献祭的孩子，早就在焚尸炉中化作了一捧无法分辨的骨灰。
可此刻，沈观耳边忽然浮现出雪夜的画面：孩子躺在祭坛上，唇角渗血，望着他的眼睛里没有怨恨，只有一声微弱的“师父”……原来那不是诅咒，是最后的祈求。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冷汗浸透内衫。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膝盖仍在发软，脑海中尚未理清这悖逆生死的契约从何而来，远处便传来一阵低沉、庄严的诵念声，穿透幽深的夜幕。
声音来自文书契库的方向，节奏整齐划一，仿佛有上百人正围坐吟诵某种古老的契文。
可他清楚地记得，今夜当值的契吏，满打满算，也只有六人。
他踉跄站起，沿着通往文书契库的阴冷石道疾行。
两侧囚牢铁栅森然，往日喧嚣的牢房此刻死寂如墓。
风穿过空荡走廊，发出呜咽般的回响，像无数亡魂在暗处低语。
在一个拐角处，他迎面撞见一名提着灯笼的巡狱卒。
那狱卒脚步虚浮，面色惨白如纸，在看到沈观的瞬间，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怪响。
下一刻，一股漆黑如墨的灰烬从其口中猛地喷出，如同倒流的沙漏。
他双眼圆瞪，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身体首挺挺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地上，再无声息。
灯笼滚落，昏黄光晕摇曳，照亮尸体旁一卷残破羊皮契约。
那羊皮纸无风自动，缓缓展开，血字刺目：“代沈观受第三灾厄。”
沈观呼吸一滞，蹲下身翻开狱卒胸前的身份木牌——名字陌生，编号陈旧，是个从未谋面的底层杂役。
他指尖颤抖，触上对方冰冷的手腕。
皮肤之下，竟摸到无数根如发丝般纤细的硬线，从手腕蔓延至心口，触感僵硬而异常，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
那是“命格嫁接”的征兆，一种早己被列为禁术的邪法。
就在这时，夜阑清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响起，像一盆冰水浇遍全身：“他们在用死人的名字，签你活的命。”
沈观猛然抬头，望向契库紧闭的大门。
门前阴影里，承仇童蜷缩在墙角，小小的身子抖得像风中落叶。
他额上那道以鲜血绘制的符文，正如烧红的烙铁般灼灼发亮，映得他瞳孔中浮现出无数红线缠绕的画面——每一条都指向沈观，每一端都连着一个己逝的灵魂。
孩童放声大哭，声音尖利刺耳：“好多……好多的恨……都在往你身上堆！他们都在抢着替你去死！”
话音未落，契库门前堆积的陈年契约灰烬开始蠕动、汇聚。
一个由灰烬构成的人形轮廓在空气中缓缓凝聚成形，身形如烟似雾，正是掌管契约归宿的契灰婆。
她脸上没有五官，只有空洞。
每吐出一个字，便有一片焦黑纸屑从虚幻身躯中飘落。
“自愿者众，见证者存，契己成形，不可逆转。”
干涩空洞的声音落下，她由灰烬组成的手臂缓缓抬起，指向身后石门。
厚重的库门符文流转，竟自行向两侧滑开。
门内的景象让沈观的血液几乎凝固。
原本空旷的中央石台上，整整齐齐排列着三百六十份崭新契约，每一份都散发着浓郁的死气与怨念。
签署者无一例外，全都是这些年间死于这座监牢、甚至死于他手之人。
内容清一色，皆为“替沈观承劫”。
他取出失语录，翻开书页，却发现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己超出此书所能勘破的范畴。
一旁倒悬的烛火忽明忽暗，裴照那虚弱的残念透过火焰传来：“他们不是控……是……心甘情愿的……他们真的愿意替你去死。”
那烛火并非寻常灯火，而是以“魂油”点燃的守灵之焰，专为留存将逝者最后一丝执念。
三年前他消散时，一缕青烟便悄然卷入灯芯，只待今日因缘触发。
“啊——！”
远处甬道又传来凄厉惨叫。
第二名狱卒暴毙，死状如前，胸前浮现出相同的细密灰纹。
沈观双拳紧握，锋利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骨痛感让他清醒。
他终于明白了。
柳无寄的执念，己在这座监牢中异化成规则本身。
只要是曾因他而死、怀有极端情绪之人，其骨灰与残念便会自动响应“死劫”，跨越生死界限，前赴后继地为他续命。
这不是保护，这是最恶毒的囚笼。
他们用自己的死亡，将他牢牢锁死在这场无尽灾厄里。
他盯着那一排排写着自己名字的契约，胃里翻涌腥甜。
不是感激，是窒息。
他们用死意为他织了一张名为“拯救”的网，比锁链更牢固，比刑罚更残酷。
他不想被救——他想自由地赴死。
可这些人，连这份权利都要夺走。
所以，必须斩断这条因果之链。
即便违背所有人的意愿，也要亲手写下新的规则——
他快步走向广场中央那块高耸入云的“立誓碑”，撕下胸前衣襟，咬破指尖，殷红鲜血浸透布料。
高处囚窗后，夜阑的身影一闪而过，静静凝望。
天空中，不知何时聚起一群焚语鸦，漆黑羽翼遮蔽残月，却不发一鸣。
当蘸血的指尖落在粗糙石碑上的刹那，整座文书契库剧烈颤抖。
承仇童痛苦抱头尖叫，契灰婆身形扭曲，发出惊怒嘶吼：“你要做什么？！这不是你能破的约！”
沈观没有回头。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重重黑暗，仿佛与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对峙。
眼神冷冽如刀，声音不大，却清晰回荡在死寂广场：
“我要立一个——让他们再也无法替我死的契。”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手中的笔锋重重一顿，一道浓重的血痕，如利剑般划破了沉沉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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