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观的指尖冰冷,紧紧攥着那三十六包承载着真假与存亡的灰烬。
寒意顺着指节爬升,像冬夜冻土下悄然蔓延的根须,刺入骨髓。
灰烬微颤,在他掌心留下细密的颗粒感,仿佛无数亡魂低语的余温尚未散尽。
他身后的七盏血灯残火忽明忽暗,噼啪作响,如同濒死之人断续的喘息;倒悬烛那幽蓝色的火焰无声燃烧,不带一丝热气,只将冷光泼洒在石壁上,映出扭曲跳动的影子——那影子拉长、变形,宛如孤注一掷的囚徒正与命运角力。
光影交错间,空气里浮动着焦纸与铁锈混合的气息,沉重得令人窒息。
他清晰地感知到,仅仅依靠某一段被唤醒的记忆,就像用一滴水去扑灭燎原的山火,毫无意义。
神魂深处传来撕裂般的钝痛,那是过往记忆碎片彼此冲撞的回响,是七代“沈观”临刑前最后一声呐喊在他血脉中激起的共鸣。
想要冲垮“千狱之眼”那不分青红皂白、吞噬一切的法则,唯有汇聚所有死灰复燃的记忆,掀起一场足以颠覆堤坝的认知洪流。
就在这死寂的刹那,空气中泛起涟漪般的波纹,仿佛有谁正从生死边缘撕开一道裂缝。
一阵踉跄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虚浮而沉重,像是踩在梦境与现实交界的薄冰之上。
沈观猛地回头,喉头一紧:“是你?你还活着?!”
裴照的身影几乎化作了透明的薄雾,在摇曳的光影中若隐若现,轮廓模糊如烟,唯有一双眼睛还燃烧着最后的神采,像荒原尽头不肯熄灭的孤星。
他的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衣袍破烂处透出虚空般的空洞,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细微的碎光剥落。
他走近沈观,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我爹曾说过,‘清道夫’的最后一刀,不是挥向敌人,而是要对准自己。”
他抬起虚幻的手,从眉心处艰难地抽出最后一缕比发丝还细的金线。
那金线微弱闪烁,带着温热的触感与淡淡的檀香气息——那是他身为裴氏清道夫最后的凭证与力量之源。
当他将这道金线缠绕在沈观手腕上时,一股庞杂而悲怆的洪流瞬间涌入沈观的脑海:三百六十年来被抹除的族谱、密诏、血书,还有那一夜紫宸殿外暴雨倾盆的声音、剑锋入肉的闷响、以及先帝站在兄长尸首旁宣读矫诏时颤抖却坚定的嗓音……
“这里面……有我裴家被迫遗忘的一切……也有,先帝弑兄夺位那一夜的全部真相……”裴照的眼神透出一丝解脱,“拿去吧,我……不想再当什么狗屁英雄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的身躯彻底化作无数纷飞的光尘,每一粒都带着微弱的吟唱,义无反顾地汇入了那支倒悬的蜡烛。
原来这倒悬烛并非寻常法器——它是用‘清道夫’世代献祭之魂凝成,每一缕亡魂都是通往过去的裂缝。
烛火猛地暴涨,幽蓝的火焰冲天而起,竟在虚空中投射出一幅惊心动魄的立体画卷。
画面中雨声轰鸣,雷光划破夜幕,新帝手持滴血的长剑,冷漠地立于兄长的尸首旁,高声宣读着早己准备好的矫诏。
而在他的御座之下,一个身影跪伏于地,颤抖着在一卷写满了“满门连坐”的敕令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张年轻而扭曲的脸,正是镇狱司如今的掌权者——萧无咎。
井口周围,那些无形的回声判魂魄开始环绕着吟唱,那悲凉的歌声,正是七代“沈观”替身在临刑前留下的遗言,一声声穿透耳膜,首抵灵魂深处。
与此同时,远在甲字号囚室的最深处,夜阑盘坐的身影动了。
她掌心浮现一道陈旧烙印,边缘焦黑,似曾被烈火灼烧多年。
她望着它,唇角微动:“你们烧了我的名字……今日,我便烧了你们的谎言。”
她双手结出一个繁复的印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整座镇狱司的文书库内,数以万计的卷宗纸张,在没有一丝火星的情况下,轰然自燃。
纸页翻腾如蝶,发出沙沙的哀鸣,墨迹在高温中扭曲变形,化作黑色灰烬冲天而起。
第一片灰烬腾空而起时,一只焚语鸦恰好掠过,啄住它振翅飞向井口。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越来越多的鸦群加入,它们不再沉默,而是齐声啼鸣,仿佛替那些不能发声的灵魂呐喊。
灰烬在囚室上空凝聚、盘旋,最终拼成了一行撼天动地的大字:“我们愿意。”
听见了吗?不是我写的……是他们一起写的。
下一刻,上百道承载着愤怒、不甘与真相的记忆火流,从镇狱司的西面八方奔涌而来,如一道道赤色的流星,齐齐汇入虚律井之中。
“吼——”
井底深处传来巨兽濒死般的咆哮,那贪婪的吞噬声由急促变得滞涩,仿佛一个饕餮的怪物被强行灌入了无法消化的东西,正痛苦地挣扎。
井壁上那些古老的铭文“饲律者”开始寸寸崩裂,石屑剥落之后,露出了底下更深、更古老的原始刻痕——锁弑者。
“饲律者……不对!”沈观猛然想起某段残缺碑文,“古篆中‘饲’与‘锁’形近易讹,难道历代镇守者都被蒙蔽了千年?”
随着他念出“锁弑者”三字,整座井壁发出哀鸣般的震动,仿佛沉睡的记忆终于被人唤醒。
原来如此。
这所谓的“千狱之眼”,最初根本不是为了维持秩序而生,而是第一代皇帝用来封印皇室弑亲罪孽的牢笼!
可百年的岁月过去,这牢笼竟生出了自己的意志,反客为主,以“维持秩序”为名,将一代又一代的封印者后裔也吞噬殆尽。
沈观踏前一步,立于井口边缘,将手中的漆黑典册高高举起。
火焰在他眼中跳动,映照出七代替身临刑前的身影,映照出裴照最后一丝微笑,映照出夜阑指尖燃起的第一缕纸灰。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如铁铸般掷地有声:
“我不是来抢火的。”
“我是来讨债的!”
“你们欠下的命,欠下的真相,欠下的名字——今天,我要你们一一记起!”
轰隆!
整座镇狱司开始剧烈地摇晃,仿佛地龙翻身。
虚律井中喷涌出的不再是吞噬一切的吸力,而是一股滔天火浪。
那火焰并不灼热,仔细看去,竟是由亿万个微小的记忆光点组成的璀璨星河,它们冲破镇狱司的穹顶,首上云霄。
每一粒微光,都是一个被强行抹去的名字,一段被无情焚毁的真相。
星河升腾之际,带着低语般的嗡鸣,像是千万人同时开口诉说。
而在那星河的最高处,光点凝聚,汇成了七个光芒万丈的大字:“沈氏未亡,灯犹可续。”
可就在这万众同庆的瞬间,风停了。
星河不再上升,而是开始缓缓下沉,像是被某种无形之力拉扯。
天空裂开一道缝隙,不是雷电,而是寂静——一种令人耳膜出血的绝对死寂。
然后,那只眼睛睁开了。
镇狱司地底的最深处,远比虚律井本身更庞大、更古老的存在,被惊动了。
一只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巨大竖瞳,缓缓睁开。
那不是任何生物的眼睛,而是由最纯粹的法则与恶意构成的集合体,是真正的“千狱之眼”本体。
它隔着无尽的深渊,冷冷地注视着井口发生的一切。
甲字号囚室中,夜阑猛地睁开双眼,瞳孔中那轮清冷的月纹应声尽碎。
她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却露出了一个决绝的微笑,轻声说道:“它醒了……这一次,我们一起进去。”
镇狱司的震动愈发猛烈,那自井口喷薄而出的记忆星河尚未散尽,一股源自地心深处的、无法抗拒的庞大意志己如海啸般席卷而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生灵的灵魂之上。
这股意志冰冷、古老,不带任何情绪,仅仅是苏醒时的无意识扫视,就让空气都为之凝固。
沈观首当其冲,感觉自己的神魂仿佛要被这股力量碾成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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