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并非来自库房之外，而是从他脚下，从镇狱司深不可测的地底传来，仿佛整座监牢都在这缓慢的拖拽声中微微战栗。
刺骨的寒意顺着石砖缝隙渗出，缠上沈观的脚踝，像无数冰冷的手指沿着小腿攀爬，令他肌肉僵硬、汗毛倒竖。
青灰色的地砖泛着湿冷的幽光，映出他跪坐的身影，如同被钉在祭坛上的牺牲。
掌心那枚“母代子劫”的铜铃冰冷如铁，金属的寒意首透骨髓，指尖触处仿佛有细小的冰针扎入皮肉。
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显出一种死寂的苍白，指甲边缘己渗出血丝，与铜铃表面斑驳的绿锈混成暗红。
梦境中母亲的身影挥之不去——她跪在柴房外的空地上，枯瘦的膝盖压进焦黑的灰烬里，每一次叩首都发出沉闷的“咚”声，像是灵魂在叩击命运之门。
香灰盆中火焰微弱跳动，发出“噼啪”的轻响，烟雾卷着纸屑升腾，带着陈年墨迹焚烧后的苦涩气味。
她摇铃的动作精准得像一场演练了千百次的祭典，铜铃每响一声，空气中便浮现出一道扭曲的契文虚影，古老音节低吟而出，如虫噬木，在沈观脑中凿下深深的刻痕。
但那灰影按下的血手印，铜铃摇动的诡异节奏，还有那契文起始的古老音调……沈观的血液一寸寸冷了下去，胃部抽搐，喉间泛起铁锈味。
一个巨大的疑点在他脑中炸开：沈家族人世代为吏，精通律法，却从未有人涉足过禁忌的古契术。
母亲一介女流，是谁教了她这足以逆天改命的法门？
又为何，偏偏要选在柴房之外立契？
他猛地抬头，目光穿透库房的昏暗，死死盯住房梁上那个小小的通风口。
烛火忽然矮了一寸，灯油无声蒸发，空气中有极细微的银粉微光一闪而逝。
下一瞬，一道素白衣角悄然掠过门缝——夜阑不知何时己立于阴影之中，眉心那一点银丝正微微震颤，似感应到了某种濒临崩裂的精神波动。
“你想查真相，还是想疯？”她声音清冷，如霜落瓦檐。
不等回应，她抬起纤长手指，轻点其额角。
一股清凉之意自眉心扩散，如雪水灌顶，瞬间遏制住他脑中沸腾的记忆乱流。
随即，她指尖游出一缕银丝，如活蛇般缠上铜铃。
银丝触铃刹那，尖锐嗡鸣刺入脑海，像无数古语在颅骨内刮擦。
杂音中夹杂低语：此约不录名册……
视野碎裂重组——不再是柴房，而是一间烈火熊熊的密室。
戴着青铜恶鬼面具的人，身着镇狱司抄写员服饰，正将一份空白羊皮卷投入火盆。
火焰舔舐卷轴边缘，那人用近乎呢喃的语调道：“此约不录名册，唯灰知之。”画面戛然而止。
“噗——”沈观猛地弓身，一口心血喷洒在石板上，温热黏稠的液体溅到唇边，腥甜浓郁。
眼前阵阵发黑，耳鸣不止，可瞳孔深处却燃起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抓起身旁一支断裂的狼毫笔，蘸着自己的血，在冰冷石板上划出西个字：未登记契！
笔尖刮擦石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每一道划痕都伴随着腕部剧痛，仿佛筋骨正在撕裂。
就在此刻，那半截断笔“铮”地跃起，悬浮空中，笔尖残魂黑气疯狂扭动，在虚空划出歪斜字迹：“无名契……不在律典……唯有‘契灰婆’能见。”
话音未落，整个库房温度骤降，呼吸凝成白雾。
窗外薄雾翻涌如潮，自门窗缝隙钻入，带着纸灰燃烧后的呛鼻气息。
无数烧焦的纸片簌簌飘落，如冥币纷飞。
雾中，一个佝偻身影缓缓凝聚——她由契约余烬构成，衣袍是褪色的黄麻，皮肤如炭化树皮，双眼空洞却透出幽蓝微光。
“你母之契，非由人签，乃以命燃灰自成——故不在簿，唯归灰管。”她的声音干涩如枯叶摩擦，每吐一字，口中便逸出几缕灰烟。
她抬手，一片焦黑纸张飘至沈观面前。
三行灼烧小字散发着不祥微光：
沈观呼吸一滞，脑中线索轰然碰撞。
“三重命脉”必指三大禁枢——绝灵锁链、魂灯阵眼、契灰回廊。
“断一誓”……他闭眼，柳无寄垂死的手仍紧扣着他，“记住他们……为何替你死。”那是誓言的重量。
“破一约”，正是那无形运转、替他承灾的“代死机制”。
至于“偿一债”……他缓缓低头，腰间《失语录》竟微微发烫。
翻开最新一页，指尖抚过那句记录：“第六百二十人，无名，掌留‘安’字”。
忽地，左腕一痛——一道猩红细线自皮肤下浮现，蜿蜒如活虫，搏动着指向西廊裂隙。
同一瞬，房梁上的焚语鸦齐齐振翅，发出刺耳鸣叫。
它们本不会离开通风口，除非嗅到了“灰契复活”的气息。
其中一只爪中勾着半截布条，正是当年祭祀用的旧衣残片！
黑鸦如箭射向西侧长廊尽头，那因年久失修而裂开的地底缝隙。
布条翻飞，殷红掌印赫然显现——与他掌心“安”字完全吻合。
阴风自裂缝吹出，卷起额前碎发，带着地下深处腐土与铁锈混合的气息。
风中，一声叹息贴耳响起：
“走吧……我在前面。”
那声音初如母亲呢喃，温柔熟悉；终化作柳无寄临终前的喘息，沙哑断续。
沈观握紧腰间断笔，笔杆冰冷坚硬，残魂嗡鸣共鸣，仿佛也在催促前行。
他看着那根没入黑暗的红线，它像一个致命的邀请，也像一个唯一的答案。
他不再迟疑，一步踏入那片深渊般的黑暗。
身后，是摇曳的灯火和死寂的库房；身前，是未知，是宿命，是偿还一切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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