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无形的线,一端牵着他,另一端,则死死缠在一个名为“帚七”的幽灵身上。
沈观不再迟疑,他像个最老练的猎人,循着那微弱的声纹,在错综复杂的宫城舆图上,一点点描摹出猎物的路径。
夜复一夜,那声音都像一道精准的刻度,从司天监的偏院出发,途经二十七条长廊,绕过九座宫门,最终汇入通往御书房的主道。
然而,就在终点前,那机械的、永不变化的节奏总会迎来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
地图上,那个点被沈观用朱笔圈出——御书房外,西侧,一根六尺高的铜鹤灯柱。
那是十五年前,母亲最后一次入宫奏对时,为感念皇恩,特请巧匠铸造献上的。
灯柱本身并无异常,玄机藏在底座。
一圈回环往复的云雷纹中,藏着一处只有沈氏血脉才能感知到的微小凸起,一个家族的密印。
他指尖抚过舆图上那个红圈,仿佛能触到青铜的冷硬与岁月的锈蚀,寒意顺着指腹爬进骨髓。
原来如此。
那不是麻木的清扫,更不是无意识的游荡,而是一种被刻在骨血里的执念。
她忘了自己是谁,却忘不了回家的路。
长夜漫漫,那个被剥夺了姓名与过往的姐姐,正用一把扫帚,一遍遍地丈量着离家最近的距离。
就在这时,一阵焦糊之气随风卷入窗棂。
沈观猛然抬头——西南方,黑烟如墨蛇般腾空而起,撕破沉沉夜幕。
是纸衣坊。
心口一紧:她们开始烧衣了。
而今晚,正是“净罪大典”前夜。
与此同时,纸衣坊内火光冲天,热浪翻滚,灼得人脸皮发烫。
素娘站在烈焰中央,双目赤红,嘶哑着嗓子下达命令:“天罚将至,所有污秽都需涤净!”
她一脚踢翻巨大的火盆,火星西溅,落在青石地上噼啪作响。
随即抓起一袭九层黄麻纸衣,狠狠掷入火中。
火焰轰然爆燃,纸衣蜷缩、焦黑,发出细微的哀鸣,如同皮肉在高温下撕裂。
一位白发婆子扑上前想抢救余衣,却被素娘一掌推倒,后脑磕地,发出闷响。
“烧了……”素娘望着烈火喃喃低语,喉间滚动着哭腔,“烧了……就干净了……”
藏身坊顶黑影中的沈观,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铜铃——母亲的遗物,铃身刻着细密箴言:“声入魂归,忆起即生。”
他曾听母亲说过,这铃音曾用于唤回受惊的幼童,也曾在深夜安抚过小姐的噩梦。
他将其悬于指尖,迎着灼热晚风,屈指轻敲。
铛、铛、铛。
三声清越铃响,穿透火焰的噼啪,刺入素娘耳中。
她身体猛然一僵,瞳孔骤缩——这声音……是十五年前,小姐最后一次唤她进屋时响起的……
剧痛如针扎般刺入太阳穴,她双手抱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就是现在。
沈观如猎鹰般从屋顶跃下,身形快如鬼魅,在众人反应之前己冲至火盆边,从素娘失手跌落的纸衣堆里抢出一袭未燃的九层纸衣。
他当着素娘的面,将那纸衣猛地铺展于地,袖中摸出半截炭笔,俯身一笔一划写下:
“沈氏长女,名讳不详,生于……”
笔尖划过粗粝的麻纸,发出沙沙声响,几乎要戳破三层纸背。
素娘从剧痛中回神,见此举动,如遭雷击,嘶吼着扑来:“你敢!你这是毁了她的清净!”
沈观缓缓抬头,目光冷如寒冰:“她若真想清净,为何每夜都要在那根灯柱前停留?!”
他猛地抬手,指向宫城方向:“她不是在赎罪,她是在找家!”
素娘动作凝滞,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微微颤抖。
沈观不再看她,小心地将写了字的纸衣裹在胸前,像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孩。
他点燃一角,却不让其全燃,任火苗缓慢地、一层一层向上舔舐。
焦味弥漫,夹杂着草木灰与旧纸的气息,呛得人眼眶发酸。
每烧尽一层,他便以洪亮之声念出一段深埋记忆的往事。
“沈观之姊,沈氏长女,曾于七岁时,将《女诫》倒背三遍,惊动女傅。”
火焰升腾,第一层纸化为飞灰,飘散在热浪之中。
“她不喜珠翠,独爱冬日红梅,每年都要亲手折下一枝,插于母亲鬓边。”
第二层纸衣燃尽,余烬打着旋儿落下,有妇人伸手接住,指尖微颤。
“她左足微跛,是幼时为救我于假山跌落所致,母亲说,那是她的勋章。”
最后一个字落下,第三层纸悄然熄灭。
院中寂静无声,只有火苗低语般的噼啪声。
忽然,角落里一位老妪抬起头,浑浊的眼珠转动:“……你们听到了吗?”
众人屏息。
远处宫墙之内,扫帚划过石板的声音仍在继续——可那节奏,己全然不同。
不再是恒定的“沙、沙、沙”,而是缓慢、迟滞,甚至带着颤抖,
一下一下,沉重而用力,仿佛不是在扫地,而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在坚硬的地砖上艰难书写着什么……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
纸衣坊内,烧尽的火盆只剩一堆冰冷的灰烬。
素娘跪坐在灰烬之中,一夜未动,手中死死攥着半片被烧焦的布料,上面是一个歪歪扭扭的“观”字,那是从沈观孩提时穿的兜帽上剪下的。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彻夜未眠的沈观,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我……我以为让她忘记所有,就是让她活着……”
她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你让她记起来了……原来记起来,她才算真正活过。”
风从院墙外吹过,卷起地上的纸灰,纷纷扬扬,宛如一场迟来的冬雪。
她抬起颤抖的手,指尖抚过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那是一张被亲手划烂的脸,是当年供出小姐后的自惩,是永世无法洗清的罪证。
如今,它第一次显得如此真实,如此不可回避。
宫里当值的内侍打着哈欠推开院门,准备开始一天的洒扫。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件怪事。
那个每晚都会准时出现,又在天亮前准时归位的“回声帚”,此刻竟不见了踪影。
它的角落空空如也。
一种不祥的预感,伴随着清晨的寒露,悄然爬上心头。
他怔了片刻,随即转身疾步而去。
他知道,这样的事一旦上报,整个纸衣坊都将面临彻查。
(http://www.220book.com/book/MTNP/)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